无人在场的人生

　　第二天是周末。
　　久违的、没有任何闹钟和外界压力催促的早晨。阳光透过新贴的白色墙纸，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一片明亮柔和。我蜷缩在从奶奶那里继承来的、带着阳光和皂角香气的旧被子里，睡得昏天黑地。
　　自从成为“肖槐安”，或者说，自从来到这个位面，紧绷的神经、持续的身体不适、复杂的校园关系，几乎榨干了我所有的精力。像这样毫无负担地沉睡，放任自己沉浸在纯粹的黑暗与安宁中，简直是奢侈的享受。
　　意识在深海中浮沉，直到一阵并不急促、却异常执着的敲门声，像投入水面的石子，一圈圈漾开，将我缓缓拖回现实。
　　“……唔。”我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皱着眉，下意识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企图屏蔽那恼人的声响。
　　但敲门声停了片刻，又再次响起。这次，还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点试探和不易察觉的温柔：“肖槐安？在家吗？是我，顾江野。”
　　顾江野？
　　混沌的大脑花了几秒钟才将这个信息处理完毕。他怎么来了？还是周末的早晨？
　　我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头发睡得乱糟糟地翘着，身上还穿着昨晚那套洗得发白的旧睡衣。胃部因为睡眠充足，倒是安分得很，只有一点空腹带来的轻微空虚感。
　　敲门声又响了一下。
　　叹了口气，我赤着脚，踩在冰凉干净的地板上，迷迷糊糊地走向玄关。从猫眼里确认了一下，门外确实是顾江野，手里似乎还提着什么东西。
　　“咔哒。”我拧开门锁，拉开了门。
　　门外，顾江野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开门，手还保持着半抬起的姿势。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今天没穿校服，简单的黑色T恤和运动长裤，衬得他肩宽腿长，那股属于狼系的野性气息收敛了些，倒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感。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明显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笑意，又被他强行压下，只是嘴角的弧度微微上扬。
　　我此刻的模样大概实在说不上整洁：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睡衣松垮，赤着脚，整个人散发着浓浓的、刚被吵醒的迷糊和怨念。
　　“吵醒你了？”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些，带着晨起特有的微哑。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侧身让他进来，然后自顾自地转身，慢吞吞地走向客厅，像只还没完全开机、凭着本能行动的树懒。
　　顾江野跟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他显然注意到了屋里翻天覆地的变化，目光在洁白空旷的墙壁和干净得反光的地板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将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放在唯一干净的茶几上。
　　“给你带了早餐。”他说着，从袋子里拿出几个还冒着热气的打包盒，有豆浆、小笼包、还有一份看起来卖相不错的皮蛋瘦肉粥。“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买了点。”
　　食物的香气飘散开来，唤醒了我迟钝的嗅觉和空荡荡的胃。我习惯走到茶几旁的毛绒地毯上坐下，看着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迟钝的大脑终于开始慢慢运转。
　　“谢谢。”我拿起豆浆，插上吸管，小口啜饮起来。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袋，带来一阵熨帖的暖意。
　　顾江野也没客气，没有坐在沙发而是在我对面盘腿坐下，拿起一个小笼包咬了一口。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安静地吃着，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和探究。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我们细微的咀嚼声。
　　吃到一半，顾江野忽然停下动作，看着捧着粥碗小口喝粥的我，冷不丁地开口，语气随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
　　“肖槐安，你变了。”
　　我喝粥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他。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进我眼里，那双深邃的、属于狼的眼眸，此刻显得格外锐利：“你以前……不会这么主动地接触我。上次在器材室，还有昨天在食堂……”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甚至……会让我进门，和我一起吃饭。”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玩笑般的探究，却又无比认真：“是不是……车祸把你撞傻了？嗯？”
　　他的气息带着食物的暖香，扑面而来。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有些呆滞、嘴里还含着一口粥的迷糊模样。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因为刚睡醒脑子还不清醒，或许是因为他这过于直接的提问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我竟然真的，迷迷瞪瞪地，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
　　“嗯。”我含混地应了一声，然后继续低下头，慢吞吞地喝我的粥。
　　这个反应显然完全超出了顾江野的预料。他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像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干脆地“承认”。他盯着我看了好几秒，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困惑，再到一种混合着无奈和好笑的奇异神色。最终，他像是放弃了深究，低低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重新坐直身体，继续吃他的包子。
　　“傻点也好。”他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我捕捉到了。他的语气里，没有嘲弄，反而带着一种……奇怪的纵容？
　　早餐在一种微妙而平和的气氛中结束了。顾江野主动收拾了垃圾，动作利落。
　　“我一会儿还有训练课，先走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依旧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一副没完全睡醒的样子。
　　“门锁好。”他嘱咐了一句，然后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
　　直到关门声响起，我才彻底从那种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刚才……点了头？承认自己“撞傻了”？
　　我揉了揉额角，对自己刚才那不过脑子的反应感到一丝无语。不过，顾江野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说，他并不在意真正的原因，只要结果是他乐见的就行。
　　这样也好，省去了许多麻烦的试探和解释。
　　顾江野走后，屋子里重新恢复了绝对的安静。阳光越来越盛，将整个空间晒得暖洋洋的。
　　难得的周末，难得的独处时光。我不想浪费。
　　走到那个属于我的小卧室，打开那个陈旧简陋的衣柜。里面挂着的衣物寥寥无几，大多是些款式保守、颜色暗沉的长袖长裤，是原主肖槐安惯常的伪装色。角落里，倒是挂着几件看起来稍微“出格”一些的裙子，大概是某次奶奶来看她时硬给买的，或者是什么促销时凑单的产物。款式说不上多时髦，有些甚至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但至少…是裙子。
　　我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最终伸手，取下了一条黑色的、款式最简单的一字肩连衣裙。布料是普通的棉质，没有多余的花纹和装饰。
　　我换上了这条裙子。对着墙上那面小小的、边缘有些剥落的镜子照了照。一字肩的设计露出清晰的锁骨和单薄的肩头，裙长在膝盖上方一点。黑色的裙子衬得皮肤愈发苍白，短发因为没有打理而显得有些毛躁，整体看起来……依旧没什么少女的鲜活气，但至少，和平时那个灰扑扑的肖槐安有了些区别。
　　我从抽屉里翻出之前用捡废品攒下的钱网购的防走光贴，仔细地贴在裙子领口内侧。又穿上一条肤色的打底裤。最后，从床底下翻出一双看起来还不错的、黑色的堆堆短靴穿上，靴筒柔软，堆叠在小腿肚的位置，意外地合适。
　　头发来不及也没心思仔细打理，只是用手指随意梳顺，任由它披散着。我又找出那副几乎没怎么戴过的黑框平光眼镜架上，镜片稍微遮挡了过于平静无波的眼神。
　　背上那个深蓝色、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旧书包，我在里面塞了那个屏幕有裂痕的旧平板、几支笔、一个练习本，还有几本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数学练习册。
　　“大团。”我低声唤道。
　　一颗圆滚滚的、因为经过一夜消化，颜色又恢复了的鹅黄色“芒果大福”立刻从床底下滚了出来，欢快地飘到我面前：“宿主宿主！要出门吗？”
　　“嗯，去图书馆。”
　　“好耶！图书馆安静，我喜欢！”大团立刻把自己缩成一团，挤进了我书包的侧袋里，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外面。
　　走出家门，锁好门。周末的上午，小区里比平时热闹些，有老人带着孩子玩耍，有主妇提着菜篮归来。我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走向公交站。
　　图书馆是这座城市里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高大、肃静、充满油墨和纸张的气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静，互不打扰，是最好的避风港。
　　我熟门熟路地来到最僻静的、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拿出旧平板，连接图书馆的公共Wi-Fi，开始整理这一周的课堂笔记，将模糊不清或者遗漏的地方补全。然后，摊开练习本，打开那几本数学练习册，开始一题一题地演算、思考。
　　大团从书包侧袋里溜出来，飘在我旁边的桌面上。它不知从哪里（PS：大概是它的精灵空间？）掏出了一杯密封好的、插着吸管的奶茶，美滋滋地吸了起来。喝了几口，又掏出一本花花绿绿、封面极为夸张的小说，摊开在我摊开的数学练习册旁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我瞥了一眼那小说的书名——《霸道总裁爱上我之白月光回国，我该怎么办？》。
　　“……你看这个？”我压低声音，有些无奈。
　　大团抬起“眼睛”，理直气壮：“学习人类情感模式嘛！而且，剧情狗血但上头！”它顿了顿，小声补充，“宿主你做题的样子好严肃，我调节一下气氛。”
　　我摇摇头，不再管它，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数学题上。代数、几何、函数……这些逻辑清晰、答案明确的东西，此刻反而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掌控感。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这方安静天地里唯一的旋律。
　　三个小时在高度专注中悄然流逝。我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手腕，合上练习册。
　　休息一下。
　　我放下平板，若有所思地更换了剧目。指尖轻划，调出了另一部早已备好的M国现象级音乐剧《汉密尔顿》。这一次，选择的歌曲是那首节奏密集、信息量巨大、完美诠释主角永不停歇特质的 《Non-Stop》。
　　有线耳机忠实地传递着开场那充满律动感的钢琴音符，随即是紧凑的鼓点与 Aaron Burr 冷静的旁白。当亚历山大·汉密尔顿的声音以急迫而充满野心的说唱介入时，整个听觉空间瞬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能量灌满——不再是 Gothic 的幽暗与咏叹，而是纽约街头的勃勃生机、法庭上的激昂雄辩、建国先贤们笔下疾书的雄心壮志。各种音乐风格在此交汇、碰撞、加速，如同那个年轻国家奔腾的脉搏，也像汉密尔顿永不知倦的思维与人生，永不停歇。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让这台词语与音符的“思想风暴”席卷而来，仿佛被拉入了18世纪末那场关于理想、权力、名誉与牺牲的汹涌洪流之中。
　　在音乐的包围下，我重新翻开一本物理练习册，继续沉浸到题海之中。音乐与演算，感性与理性，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高效的专注状态。
　　大团早已看完了那本狗血小说，又自己翻出了零食（PS：天知道它那个透明身体里到底藏了多少东西），吃饱喝足后，打了个哈欠（PS：如果球体打哈欠也算的话），缩了缩身体，钻回我的书包里，很快发出了细微而均匀的呼噜声。
　　当我从物理的电场磁场中抬起头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温暖的金橘色。看了看平板上的时间，下午七点了。
　　不知不觉，竟然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天。除了早上那顿顾江野带来的早餐，我只喝了几口自带的白水。胃部传来熟悉的、因为长时间未进食而隐隐作痛的感觉，但依旧没有任何食欲。
　　收拾好东西，将耳机和练习册装回书包，轻轻拍了拍还在沉睡的大团，它在我书包里蠕动了一下，以示回应，我起身离开了图书馆。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图书馆内的沉闷。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距离图书馆几条街外、周末晚上最热闹的夜市。
　　还没走近，混杂着油烟、香料、糖浆、人潮汗味的喧嚣气息便扑面而来。长长的街道两侧，霓虹闪烁，摊位林立，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食物在铁板上滋啦作响的声音，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嘈杂洪流。
　　我裹紧了些身上的薄外套，随着人流慢慢往里走。烤鱿鱼的焦香，臭豆腐的奇异气味，糖炒栗子的甜腻，麻辣烫的热辣……各种强烈的味道交织冲撞。我的胃却像是睡着了，对这些诱惑毫无反应，甚至隐隐有些排斥。
　　走到一个卖小龙虾的摊位前，红彤彤、油亮亮的小龙虾堆成小山，香气霸道。我的脚步下意识停了一下。
　　就在这时，我感觉书包侧袋轻轻一动。大团不知何时醒了，悄悄探出“脑袋”，那双弯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盆小龙虾，透明的身体里，似乎有可疑的液体在流动（如果它有口水的话）。
　　“宿主……”它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可怜巴巴地呼唤。
　　我看了它一眼，没说话，继续往前走。大团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但很快又被隔壁的冰糖葫芦吸引了——晶莹剔透的糖壳裹着红艳艳的山楂，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走得很慢，大团就一路在我书包里“坐立不安”，小触手时不时伸出来，指指这个，指指那个。路过一个卖烤肠的摊位时，它甚至试图伸出小触手去够，被我轻轻按了回去。
　　直到走到夜市尽头，人稍微少些的地方，我才停下脚步，将书包转到身前，拉开拉链。
　　大团立刻“滚”了出来，飘在我面前，身体颜色因为兴奋变成了粉橙色，像个水蜜桃大福。它左顾右盼，眼神飘忽，一副“我什么都没想吃”的心虚样子。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在我的注视下，大团的身体颜色渐渐从粉橙变成了心虚的淡紫色。它扭捏了一下，小声坦白：“……就……就吃了一点点小龙虾……还有……半根糖葫芦……”
　　它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我依旧沉默，只是伸出手，将它圆滚滚、软乎乎的身体捞到手里。大团的身体触感冰凉Q弹，像一块真的糯米糍。
　　然后，我走到旁边的垃圾桶旁，在垃圾桶正上方，开始用手揉捏它。力道不重，但足以让它那果冻般的身体在我手里变换着各种形状。
　　“唔……宿主……别捏了……要吐了……”大团含糊不清地求饶，身体颜色变得混乱不堪。
　　我停下手，看着它被我揉捏得晕头转向、颜色七彩斑斓的样子，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知不知道，夜市的东西，很多不卫生，你吃了可能会拉肚子？”
　　大团蔫巴巴地垂着“脑袋”：“知道……但是……闻起来好香……忍不住嘛……”
　　我叹了口气。跟一个本质是能量体的精灵计较卫生问题，似乎有点多余。但我还是警告它：“下次不许乱吃，至少……要经过我同意。”
　　“知道啦知道啦！”大团立刻来了精神，讨好地用“身体”蹭了蹭我的手指。
　　我将它放回手心，它立刻讨好地“说”：“宿主宿主，别生气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在整理原主肖槐安的数据残留时，发现她其实很有音乐天赋！她有一个单独的、加密的备忘录，里面写了很多她自己创作的歌词！虽然旋律部分只有简单的哼唱记录，但歌词写得很有灵气，有孤独的，有渴望的，还有……一点暗恋的小心思哦！”
　　它顿了顿，邀功似的继续道：“宿主你不是想赚钱吗？做自媒体呀！你可以试着把那些歌完善一下，唱出来，发到音乐平台或者短视频平台！你的声音条件其实不错的，只是原主太压抑自己了！试试嘛试试嘛！总比捡瓶子……咳咳，我是说，多一条路嘛！”
　　写歌？唱歌？自媒体？
　　我愣了一下。这确实是一个……我未曾设想过的方向。原主肖槐安，那个沉默寡言、饱受压抑的女孩，内心竟然藏着这样的才华和表达欲吗？
　　看着大团那充满期待（PS：如果一团果冻也能有表情的话）的样子，再想到空空如也的钱包和未来可能需要的开销，比如沈以诚见面会的门票，这个提议，似乎……并非完全不可行。
　　只是，站在人来人往的夜市边缘，讨论着写歌和成名，这场景未免有些超现实。
　　“回去再说。”我将大团塞回书包，拉好拉链。
　　大团在书包里满足地哼哼唧唧，不再闹腾。
　　我没有再逛下去的兴趣，转身，逆着涌入夜市的人潮，朝着来时的方向，慢慢走回那个位于老旧小区、如今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家。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前方的路，安静而漫长。
　　但这一次，口袋里似乎多了一点不一样的、关于未来的、微弱的可能性。虽然依旧模糊，但至少，不再是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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