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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迟到
吃晚饭时,宋敬原只动了两筷子,就蔫蔫地杵在一旁不吃了。宋山被他这个坏习惯气了很多年:“以后饭钱不准吃零食。”
宋敬原狡辩说藕粉圆子不算零食。
吃饭也有礼仪。宋山没吃完,宋敬原不会下桌,坐在一边,搅着碗里奶白鱼汤玩儿。
“不吃滚,别糟蹋东西。”宋山头也没抬。
宋敬原就时常觉得他师父头顶有眼睛,否则怎么事事逃不过他法眼?王八蛋搞了一辈子文玩书画、金石篆刻,别的不行,眼睛毒辣。路拾萤也是:两眼5.2——宋敬原现在才反应过来,路拾萤当时好像在讽刺他是四眼儿。
一点好感烟消云散,他又默默记了路拾萤一笔。
宋敬原走神太明显,宋山瞧了片刻,问:“藕粉圆子吃傻了?心不在焉的。”
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师父为什么认识他?”
“谁?”
“路拾萤。”
宋山哦了一声,眼睛微眯,半晌说:“认识他父亲。”
“他父亲?”
“已经去世了。”
宋敬原一怔,缠着宋山多问两句,才知道来龙去脉。
原来当年宋山初到江都时,常去江都剧院。他向来喜欢听戏,自己也善弹奏,偶尔唱两句,有幸听到的人都是走了大运。而江都是小地方,剧院就一所,演员不多,戏迷也都认识。
有一次,唱主角的演员路上出车祸,江都剧院临时更改剧目,现写了一张海报贴在门口。有人笔走龙蛇“单刀会”三个大字,下跟一行“酒也要饮,荆州也要还”,两笔就写出了单刀赴会的魄力。
海报上一共不过十几个字,效法康有为,笔走龙蛇,龙飞凤舞,有胡写一气的盖势,倒把康体结构动荡、气势开张的味道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天宋山戏顾不上看,杵在门口拆字拆到傍晚,当即上门拜访,从此和路父结识。
路父人高马大,生得却是书生白面,文文静静,慢慢吞吞。字迷,也是戏迷,常和宋山一起赏碑,便难得成为朋友。他在剧院工作,业余时间自己也爱写戏文。路拾萤的母亲喻寰,从戏曲学院毕业后,到江都剧团工作,闺门旦,头一遭就演崔莺莺,两人便这么结识。
按说是一对神仙眷侣,可正如戏里故事,老天无眼,叫路父得了癌。他身体日渐发虚,后来要靠呼吸机维持性命。家财散尽,人却没救回来。路父去世后,路母打开遗书,得知宋山是他好友,后来上门拜访。
拜访的那一日,宋山说,她不过略施粉黛,却如出水芙蓉。
路母长得漂亮,细眉如柳叶,红唇如点砂。正襟危坐,是要托孤。
戏唱的多,往往身不由己,成戏中人。爱人离去,就觉得天塌,心如死灰,要和他一起去。
宋山不劝人放弃寻死,只告诉路母,收养一个孩子,不难,难的是诚心。叫她每天早上五点来,在门口宣纸上写一笔。写满三个正字,就同意替她教养独子到成人。
闭门送客,把路拾萤安置在家里。别的也不干,正常作息,只是让路拾萤跟着苏柏延一起,苏柏延练字,宋山在一旁教他握笔、走笔,用小毫摹纸临工笔花鸟。做玉雕时,也让路拾萤在一旁看着。路拾萤聪明,很快会画翠绿竹。
第十五天,路母脸色发白、双眼通红地来了,显然是哭过。宋山别的也不多说,让她见路拾萤最后一眼。
路拾萤从小长得可爱,粉雕玉琢,猫儿一样的圆眼睛,听见亲妈的声音,“噔噔”地跑下来,带着一幅工笔人物。
半身相,淡彩,他用笔稚嫩,涂了几笔,剩余的全靠宋山提笔挽救。画上赫然是杜丽娘梅树幽会的样子,芍药粉衣,眼波流转,扇面横开,微微一颤。
下面还题一行小字,“每念群生沈苦海,寰中谁乐清闲。”
路父与她初见时,喻寰唱得就是这一出。几代杜丽娘,她最可爱。路父看痴了,脱口而出就是这句《临江仙》。
恰巧押了她的名字。
路拾萤年纪小,不懂事,当时还在火上浇油,抱着母亲大腿说:“妈,想吃你做的蟹黄豆腐。什么时候回家?”
喻寰一时间心神恍然,明白宋山良苦用心。大哭一场,再也不提自杀的事情。
带路拾萤回家时,被宋山喊住。宋山说:是个好苗子,心性也好。就是名字不好。那时路拾萤还叫“路行终”,取义“行事有终”,是希望他持之以恒的意思,可“终”字到底凶气太重,压不住。
叫苏柏延研墨,宋山提笔,在纸上落款二字。
“拾萤。‘拾萤读书定何益,投笔取封当努力。’也是他父亲的意思。”
他看向路拾萤:“学海无涯,勤学苦练。我就说这么多。”
路父是宋山在江都少有的朋友。逝者已逝,提起故人,心情忧虑。宋敬原就不敢讲今天见到苏柏延的事情,更不要说告诉他苏柏延就在博物馆工作。他只好乖乖洗了碗,上楼写作业。
今日英语课上受了路拾萤的刺激,他决定重新做人,好好背单词。可刚把课本掏出来,“啪”的一声,灯泡却烧了。
老天爷都觉得他不配学外文。
宋敬原找了很久,没见家里还有同型号灯泡。没有办法,只好拿着纸笔到楼下抢宋山的位子。
宋山给他腾出一半桌案。他在左边看书,宋敬原在右边做题。
默写古诗文时,宋山打眼多瞧了片刻。宋敬原浑身发毛,一笔一划认真写正楷,还是被宋山抓到马脚:“最近不练字?”
宋敬原语塞:“最近考试多。”
宋山听懂了:“就会偷懒。”叹口气:“这要放在以前,我就上手打了。”
可不是?这要放在以前,宋山就去取戒尺了。
他有一块老竹子做的长戒尺,重且厚,亲自刻写“静心慎独”四个字。小时候宋敬原一而再再而三不愿练功——琵琶或是临帖——惹得宋山烦了,能在手心抽出一个小包。
这些年宋山脾气好了很多。不知为何,宋敬原隐约猜到和苏柏延有关。他对苏柏延管教严,一点小错都不容忍:悬腕手要稳,篆刻走刀也是,不能抖,但凡乱动就是一尺;单钩执笔要灵,摆刀法转腕要活,这时但凡手僵,也要打,实在苛刻。
而苏柏延离开后,宋山虽然不准人提,一次深夜,宋敬原找水喝,却曾看见宋山孤零零坐在窗边,对着月光抚玩一把玉折扇。那是宋山三十岁生日那一年,苏柏延送的礼,亲手雕琢,题字“玉舟小扇”。
他或许自责对徒弟太严苛……才生了这么多遗憾。
宋敬原收回思绪,当即立断,撒娇讨饶:“错了师父,不敢了。以后一定——”还没编出来“一定”什么,眼睛一转,突然改口:“不对,我今天练了字!”
宋山挑眉,宋敬原从包里掏出一沓信稿纸。
“我可抄了三遍校规,手都酸了。”宋敬原咬牙切齿。
宋山失笑:“怎么,早退被人逮住了?”
“还差一篇检讨呢,总共小五千字,可是练够了。”他趴在桌案上抱怨。
“该,”宋山手中拿着一方纸扇,扇头是金丝竹的,敲宋敬原脑门儿:“让你长点儿记性。”
宋敬原拖长了语调:“这回长足记性了。下次挑主任不在的时候逃。”
宋山连名带姓地喊他:“宋敬原。”
连名带姓喊人,傻子都知道是警告,宋敬原不敢作妖,吐了吐舌头:“开玩笑的师父。”可他想起什么,忽地起身,一惊一乍,把宋山吓了个好歹:“师父!路拾萤的字写得好——”
一盏暖黄色的小台灯放在二人中间,照得宋山的脸平添一层温和光晕。宋敬原一时看痴了,醋意翻涌:“你教过?”
“提点入门而已。”
“那天他来,你们说什么了?”
“闲聊。告诉我她母亲回到江都,他也跟着转学回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走。送了点特产。”
“特产呢?”
“吃了。”宋山笑眯眯,“一点枣泥糕,忘记喊你下来。”
宋敬原气呆了,没想到他师父能把吃独食说的如此理直气壮,把头一扭:“你赶紧收他为徒吧。”
宋山失笑:“你这爱吃瞎醋的毛病到底和谁学的?”
“他什么都好。英语也好。”
宋山喝茶:“行,说好了,我明天就去找他。”
宋敬原怒而起身,决定上楼摸黑写检讨,不再和宋山废话。反正他也说不过——论牙尖嘴利、伶牙俐齿,他还是短他师父一截。
宋山只好拽住:“好了,越长越回去了,也不嫌幼稚。从小就这样,在外面不理人,回了家爱撒娇。”
宋敬原声音发闷:“不是幼稚,真心的。亲人不多,如今就你一个。师父不喜欢我,没人喜欢我了。”
宋山一怔,握紧了手中茶碗。他是知道宋敬原在福利院遭遇过什么的。半晌,只好轻轻拍他头顶。
宋山给他说得心软,疼他,出门买了灯泡。安好台灯,宋敬原上楼写检讨。
越想越气,越写越烦,他火气上来,胡写一通。反正王八蛋主任也不看。写完后,原想倒头就睡,眼前忽然浮现出路拾萤笔走龙蛇的一手好字,当即蹦起来,又去临了两帖字。可心浮气躁,眼高手低,写草书,字字相连,只如凌乱水草纠于一处,毫无美感。只好又去背一课单词。
闹到过了零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便起太迟。
为了赶时间,他在路口买了两屉蒸饺,拿塑料袋一包,风风火火跳上公交车。平日里都是靠两只腿上学,宋山说走路有益健康。今天起晚了,只能花两块钱坐车。
就算是上班时间,公交车里人也不多。宋敬原靠窗坐,早饿得肚子叫,立刻掏出蒸饺吃。刚吃了两个,车堵在路口。浩浩荡荡的电动车队如流水奔腾而过,宋敬原本只是晕乎乎出神看着,忽然清醒了——
在车队中看到熟悉的身影。
路拾萤规规矩矩穿着校服、戴着头盔,神采飞扬地朝北开。
车后座,一个眉目飞扬的女人,笑盈盈地搂着他的腰。涂了口红,朱唇微启,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路拾萤就轻轻一笑。
可上学的路往南。
他扭头看着路拾萤越骑越远,一拐,消失在路口。当天到校,路拾萤果然迟到。
第二天,又迟到。
第三天,比第二天还迟。
第四天,终于被教导主任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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