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无声

作者:墨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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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雪故人来


      开封城破的消息传来时,徐竹声正在郑州一家小客栈里养伤。他的左脚在过黄河时被冰棱割伤,感染化脓,高烧了三日才退。

      客栈掌柜是个面善的中年妇人,姓赵,丈夫在城防战中死了,独自带着十岁的女儿守着这爿店。见徐竹声病得重,不仅没收房钱,还每日煎药送来。

      “徐先生,开封...没了。”赵掌柜端着药碗进来时,眼圈是红的,“守了七天七夜,还是没守住。日本人屠城,说是要杀够三万人祭旗。”

      徐竹声靠在床头,药碗在手中微微发颤。他想起了封锁线上那些士兵,想起了瓦砾下那个咽气的伤兵,想起了王家庄那个等儿子归来的母亲。三万条命,就是三万个破碎的家,三万个无法送达的遗言。

      “您还要往北去吗?”赵掌柜轻声问,“听说北平那边更不太平,日本人在抓抗日分子,特别是文化界的。您这琴师的身份...”

      “要去。”徐竹声的声音因为高烧而沙哑,却异常坚定。

      赵掌柜叹了口气,没再劝。她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双新做的棉鞋:“您的鞋破了,这双是我丈夫生前穿的,您试试合不合脚。”

      鞋子是黑色粗布的,纳了厚厚的千层底,针脚细密结实。徐竹声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适。

      “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赵掌柜别过脸去,声音有些哽咽,“反正他也穿不着了。只盼先生一路平安,将来...若有人问起,就说郑州有个姓赵的寡妇,没给中国人丢脸。”

      徐竹声知道,这份情意太重,不是一声谢谢能承载的。他将鞋子小心收好,又从琴箱里取出一卷丝弦——是棺材铺老板送的那些。

      “这个留给您女儿,”他说,“虽不能当饭吃,但若有一天太平了,可以学琴。琴声能让人记得,我们曾经是怎样一个民族。”

      赵掌柜接过丝弦,手指轻轻抚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在郑州养了半个月伤,徐竹声才能勉强下地走路。离开那天,赵掌柜的女儿小芸偷偷塞给他一个护身符,是用红布缝的,里面装着不知名的干草。

      “娘说这个能保平安,”小女孩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徐叔叔,您一定能找到要见的人。”

      徐竹声摸了摸她的头,背起琴箱,再次踏上北上的路。

      接下来的路更加艰难。陇海线时断时续,火车上挤满了难民,车厢里弥漫着汗味、尿臊味和绝望的气息。徐竹声大部分时间步行,偶尔搭一段马车或牛车。越往北,景象越凄凉——村庄十室九空,田地荒芜,路旁常见新坟,有些连墓碑都没有,只插着一块木牌,用炭笔写着模糊的名字。

      十一月底,他到了邯郸。这里已经是日占区的腹地,城门口有日本兵把守,每个进出的人都要被搜身检查。

      排队等候时,徐竹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琴箱经过改造后外表普通,但若仔细检查,里面的古琴太珍贵,很难解释来历。更危险的是藏在琴腹暗格里的蓝皮笔记本和柳如眉的信。

      轮到他的时候,一个年轻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命令:“箱子,打开!”

      徐竹声慢慢蹲下,手指搭在搭扣上。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老汉挑着的担子翻了,地瓜滚了一地,老汉急忙弯腰去捡,挡住了检查的日本兵。

      “八嘎!”日本兵骂了一句,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徐竹声抓住这个机会,迅速打开箱子又合上,只让日本兵瞥见一眼——箱子里看起来像是些木匠工具和破旧衣物。

      日本兵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一个!”

      徐竹声暗暗松了口气,背起箱子快步进城。刚走出没多远,有人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翻担子的老汉。

      老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走。两人拐进一条小巷,七绕八绕,来到一间破败的关帝庙。

      “先生是从南边来的吧?”老汉压低声音问。

      徐竹声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老汉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土地:“别怕,我是地下党的联络员。刚才在城门口看见您的箱子,那箱子的做工我认识——是我们的人在芜湖做的,专门用来转移重要物品。”

      徐竹声心中一震。他想起棺材铺老板那张缺了门牙的脸,想起他说“就当是替我完成一个念想”。

      “您认识做箱子的人?”

      “老陈,陈木匠。”老汉点点头,“他上个月被捕了,日本人严刑拷打,他一个字都没说,最后...死在牢里了。”

      空气忽然变得沉重。徐竹声想起老板送他丝弦时的眼神,想起他说“好琴该有好归宿”。原来那不仅是一个念想,更是一个托付。

      “您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不问。”老汉说,“但老陈用命保护的东西,一定很重要。您是要往北平去?”

      “是。”

      老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北平的一个地址,去了就说‘陈木匠托我来的’。会有人帮您。”

      徐竹声接过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西城区绒线胡同二十七号,荣记当铺。

      “谢谢。”他说。

      老汉摆摆手,从担子里拿出两个地瓜塞给他:“路上吃。还有,别走大路,日本人设了卡子。出城往西,绕道走山里,虽然难走,但安全。”

      离开关帝庙时,老汉忽然说:“先生,这世道,能活下来不容易。能为了某个人、某个念想活下去,更不容易。愿您...得偿所愿。”

      徐竹声深深鞠了一躬。

      按照老汉的指点,徐竹声没有在邯郸停留,当天就出城往西,进入太行山余脉。山路崎岖难行,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抓着树枝藤蔓攀爬。琴箱在山路上显得格外笨重,好几次差点失足滑落。

      第三天,他在一处山崖下发现了一个山洞。洞口被枯藤遮掩,很是隐蔽。徐竹声决定在此过夜——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山洞不深,但干燥。他生起一小堆火,烤热了老汉给的地瓜。地瓜很甜,热乎乎地吃下去,总算有了些暖意。

      正要休息时,洞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人声。徐竹声立刻熄灭篝火,躲到山洞深处。

      “妈的,追丢了!”一个粗哑的声音说。

      “肯定就在这附近,”另一个声音说,“脚印到这里就没了。”

      徐竹声屏住呼吸,从缝隙中看去。月光下,三个黑影站在洞口不远处,手里都拿着枪——不是日本人的三八大盖,像是土匪用的土枪。

      “大哥,这荒山野岭的,那人能躲哪儿去?”

      “搜!仔细搜!那小子身上肯定有值钱东西,不然不会跑这么快。”

      徐竹声的心沉了下去。他慢慢抽出藏在琴箱夹层里的一把短刀——这是离开郑州前赵掌柜硬塞给他的,说是她丈夫的遗物。

      脚步声越来越近,枯藤被拨开,一个黑影探头进来。就在那一瞬间,徐竹声猛地扑出去,短刀划出一道寒光。

      那人惨叫一声,捂着脖子倒地。另外两人立刻反应过来,枪口对准山洞。

      “出来!不然开枪了!”

      徐竹声紧贴洞壁,手中短刀滴着血。他知道不能出去,出去就是死。但山洞没有后路,被堵在里面也是死。

      僵持中,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紧接着是日语的口令声和枪栓拉动的声音。

      “日本人!”土匪中有人惊呼。

      “撤!”

      脚步声匆匆远去。徐竹声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紧张起来——日本人更危险。

      他悄悄探头望去,月光下一队日本骑兵正经过山道,大约十几人,军装整齐,马匹健壮。他们显然也听到了动静,在附近停了下来。

      一个军官模样的日本人说了句什么,几个士兵下马,开始搜索。徐竹声退回山洞深处,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赵掌柜的话,想起陈木匠的死,想起这一路上见过的所有惨状。

      不能被抓。绝对不能。

      搜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手电筒的光束在洞口扫来扫去。徐竹声握紧短刀,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就在这时,山道另一头忽然传来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日本兵们顿时骚动起来,军官大声下令,所有人立刻上马,朝着爆炸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声远去,山林重归寂静。徐竹声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

      他慢慢爬出山洞,朝着爆炸的方向望去。火光还在燃烧,将半边天空映成暗红色。不知道是谁在抵抗,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不知道这场战争何时才能结束。

      但他知道,自己还要走下去。

      回到山洞,徐竹声重新生起火。火光跳动中,他取出蓝皮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银杏叶已经干枯得几乎透明,叶脉上的字迹却依然清晰:“珍重,待春风。”

      他将叶片放在掌心,看了很久很久。

      这一路,他见过太多死亡,太多离别,太多无法送达的遗言。但也有一些东西留了下来——周老汉的膏药,赵掌柜的棉鞋,小芸的护身符,陈木匠用命守护的秘密,还有这把琴,这封信,这片叶子。

      这些微小的、脆弱的、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东西,却撑着他走过了千里烽烟。

      因为它们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未曾熄灭的念想。

      徐竹声将银杏叶小心地夹回笔记本,收进琴腹暗格。然后他抱起琴,轻轻拨动琴弦。

      弹的是《胡笳十八拍》,但和给土匪弹的那次不同。这一次,琴声里少了几分悲怆,多了几分坚韧——是野火烧不尽春草的坚韧,是冰封千里下暗流涌动的坚韧。

      一曲终了,余音在山洞里回荡。徐竹声将琴收回箱中,躺下来准备休息。

      明天还要赶路。离北平越来越近了。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描摹叶淮秋的样子。这一次,想象更加清晰——不仅仅是外貌,还有抚琴时微蹙的眉,论琴时发亮的眼,离别时欲言又止的唇。

      也许很快就能见到了。也许就在北平的某条胡同里,某座四合院中,某盏昏黄的灯下。

      也许。

      徐竹声在睡梦中露出了这几个月来的第一个微笑。

      洞外,风雪又起。但洞内的这堆火,虽然微弱,却倔强地燃烧着,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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