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作者:汀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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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人


      戒律堂风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在平静的表面下扩散,但终究,没能掀起真正的滔天巨浪。

      毕竟,死的、残的、下狱的,都是执法长老赵坤一脉。

      在九天仙门这等巍峨的仙门巨擘眼中,这不过是一次必要的、用以肃清门户、敲打各方的雷霆手段。随着赵坤一系被清洗,门内气氛反而更加肃穆沉寂,人人自危,倒让寂灭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祝仪依旧清冷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在主殿静修,或是处理门内事务。步知夷的功课也恢复了之前的节奏——抄经、打坐、引气入体,偶尔不小心碰到某个阵法禁制,引得祝仪出手。日子在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又暗流汹涌的表象下悄然流逝。

      转眼,已是一个多月过去。步知夷这具灵胎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在祝仪的指导和他自己不动声色的引导下,引气入体已臻圆满,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踏入炼气期。

      这修为进度堪称骇人,但更骇人的,是他对灵气的微妙感知和对术法的本能理解,偶尔灵光一现,总能点出些让祝仪墨绿竖瞳中泛起细微波澜的奇思妙想。

      祝仪对此不置一词,只在步知夷无意中展现这些时,目光停留的时间会稍长一些,偶尔也会随手多给几块上品灵石,或是恰巧多指点几句关于灵力运转的细微关窍。

      步知夷照单全收,毕竟谁会和钱过不去。他脸上永远是恰到好处的孺慕、依赖,以及一点点因开窍而生的、属于少年人的骄傲。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那双异瞳深处,冰封的算计与淬毒般的恨意,从未停止涌动。

      这夜,祝仪被掌门以商议要事为由请去了主峰凌霄殿。走前,他留下一枚传讯玉符,言简意赅:“静修,勿出。”

      步知夷恭敬应是,目送那道白衣身影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脸上天真的表情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漠然。他捏着那枚触手生温的玉符,指尖缓缓摩挲着上面繁复的云纹,眼中闪过讥诮。

      他回到偏殿,并未静修,而是盘膝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今夜无月,浓云如墨,压得很低,带着山雨欲来的湿闷。远处,主峰凌霄殿的方向灯火通明,隐约有丝竹之声随风飘来,似乎在举办什么小型宴饮。与寂灭殿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步知夷闭上眼,神识如同无形的触手,小心翼翼地蔓延出偏殿,避开殿内各处或明或暗的禁制,感知着外界的风吹草动。

      他的修为虽低,但神魂本质特殊,加上前世的经验,对灵气的感知和隐匿能力远超同阶。寂灭殿的防护大阵主要对外,对内相对松懈,只要他不试图触碰核心禁制或离开大殿范围,这种程度的探查,很难被察觉。

      就在他神识漫无目的地游弋,几乎要触及凌霄殿方向的喧嚣时,寂灭殿外围的护山大阵,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异常熟悉的波动。

      那波动并非强行闯入,也非正常通行,更像是一种……共鸣?带着某种独特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光的、温暖又寂寥的韵律。

      步知夷骤然睁眼,异瞳在黑暗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这个气息……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一缕青烟,飘到殿门附近,透过门缝向外望去。夜色深沉,山风呼啸,夹杂着湿漉漉的水汽。

      远处,一道略显踉跄、却异常灵活的身影,正歪歪斜斜地穿过护山大阵预留的、只有极少数人才知晓的隐秘通道,朝着寂灭殿主殿的方向摸来。

      那人影不高,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样式简单,甚至有些落魄,与九天仙门弟子规整华丽的道袍格格不入。

      他背上似乎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手里还拎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件,用粗布裹着,看不真切。他脚步有些虚浮,气息也略显急促紊乱,似乎带着伤,或是消耗极大,但动作却带着一种江湖人特有的、融入骨子里的警惕与灵巧。

      就在那人影即将踏上主殿前最后一级石阶时,寂静的夜空中,一道清冷淡漠、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雨前的沉闷,骤然响起:

      “擅闯禁地,该当何罪?”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无形的威压。

      那青色身影猛地一顿,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石阶上。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声音来源——主殿那扇紧闭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玄铁大门。

      步知夷屏住呼吸,透过门缝,紧紧盯着那道青色身影。夜太黑,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略显单薄的轮廓。但那种熟悉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是了……是他。

      祝时雨,祝仪的胞弟,那个传说中道基受损、无法修行、常年在外游历、几乎不在宗门露面的……祝仪的亲弟弟。

      步知夷前世见过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只记得是个眉眼与祝仪有五六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人。

      祝仪是万年不化的寒冰,祝时雨则像是……山野间自由的风,带着点玩世不恭,眼神却很亮,看人时带着笑,仿佛世间没什么能让他真正放在心上。

      前世,步知夷被祝仪正式收徒前,祝时雨似乎回来过一趟,与祝仪在殿内密谈许久。步知夷当时在偏殿修炼,只隐约听到几句争吵,似乎与找人、轮回、不值得有关。之后不久,祝时雨便再次离开了宗门,直至步知夷身死,都再未听闻他的消息。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还如此狼狈地潜入寂灭殿?

      就在步知夷心中疑窦丛生时,主殿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祝仪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神色淡漠地俯瞰着石阶上那个狼狈的身影。仿佛他并非刚刚从凌霄殿归来,而是一直就在这里,等待着不速之客。

      “哥……”石阶上的人影,祝时雨,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紧张,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本座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祝仪打断他,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比这夜风更冷。

      祝时雨噎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挺直了脊背,那股玩世不恭的劲儿又回来了,尽管声音还带着喘:“行行行,太上长老,祝仪长老!是小的不懂规矩,擅闯您老人家的洞天福地,小的这就滚,行了吧?”说着,他作势就要转身往下走,脚步却虚浮得踉跄了一下,险些从石阶上滚下去。

      祝仪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那双墨绿的竖瞳,在夜色中泛着冷冽的光,静静地看着他。

      祝时雨稳住身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走不了,泄气般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台阶上,将背上包袱和手里用粗布裹着的长条物件往旁边一放,抬手抹了把脸,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和疲惫:“好好好,我错了,我不该不走正门。可走正门,你那好师兄、好掌门,能放我进来?还不是一堆废话盘问!我烦!”

      祝仪依旧沉默,目光落在他放在一旁的、用粗布裹着的长条物件上。那粗布边缘,隐约渗出暗红色的、已然干涸的血迹。

      “受伤了?”祝仪终于开口。

      “小伤,死不了。”祝时雨摆摆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但苍白的脸色和紊乱的气息出卖了他。他抬头,看向台阶上那个与自己容貌有几分相似、气质却天差地别的兄长,眼神复杂,有无奈,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悲伤?“倒是你,哥……我听说,你又……”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步知夷在偏殿内,心脏微微一紧。他又如何?是又培育了一个药引子?还是又做了别的、让人无法理解的事?

      祝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目光从染血的粗布上移开,重新落在祝时雨脸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竖瞳,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祝时雨都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身子。

      然后,祝仪轻轻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砸在寂静的夜色里,也砸进步知夷的耳中:

      “你这次回来,身上带着忘川的痕迹,还有……山下的臭味”他顿了顿,墨绿的竖瞳在黑暗中微微收缩,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讥诮,“怎么,还在找你那个……早就忘了你是谁,这一世说不定早已嫁作人妇、儿孙满堂的……爱人?”

      “祝宵仪!你有毛病吧!”

      祝时雨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台阶上弹起来,脸色因愤怒和某种被刺痛的情绪而涨红,眼睛瞪得溜圆,指着祝仪的手都在发抖。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似乎想骂出一连串恶毒的话,可对上祝仪那双冰冷、淡漠、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竖瞳,所有冲到嘴边的怒骂又硬生生噎住,最终只化作一句气势全无、甚至带着点委屈和颤抖的:

      “你……你混蛋!”

      他喊出了那个名字——祝宵仪。步知夷知道这个名字,是祝仪拜入九天仙门、继承太上忘情道之前的本名。

      据说,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世间不超过五指之数。而祝时雨,是唯一一个还敢、还愿意用这个名字叫他的人。

      祝仪,或者说,祝宵仪,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周身的气息几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祝时雨气得发红却又说不出更狠话的模样,那丝讥诮似乎更深了些。

      “被我说中了?”他淡淡道,转身,似要步入殿内,“那就滚回你的江湖去,继续做你那千年不醒的梦。寂灭殿,不留废物,更不留……痴人。”

      “我不是废物!”祝时雨冲着他的背影低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更深重的痛苦与绝望,“我也不是痴人!我只是……我只是……”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咬着牙,眼眶却微微泛红。

      他不是痴人,他只是放不下。

      放不下那碗面的温度,放不下那个在寒冬的破庙雨夜,递给他一碗热汤、笑得比烛火还温暖的人。

      哪怕那个人,早已不记得他,早已在红尘中辗转了不知多少轮回。

      祝仪的脚步在门槛前停住。他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冰冷的嗓音在夜风中飘散:“那就证明给我看。证明你找得到,证明他还记得,证明你们那可笑的一饭之约,不是你自己编出来麻痹自己的笑话。”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步走入殿内。玄铁大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将祝时雨孤零零地留在门外冰冷的石阶上,也将门内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夜风更急了,带着湿冷的雨意,吹起祝时雨单薄的衣袍。他呆呆地站在石阶上,望着那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再为他打开的门,脸上的愤怒、委屈、痛苦,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茫然。他缓缓蹲下身,抱紧了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有夜风呜咽,仿佛在替他哭泣。

      偏殿内,步知夷缓缓松开了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手。掌心传来刺痛,他却恍若未觉。

      祝宵仪……

      祝时雨……

      原来,冷血如蛇、高高在上的太上长老,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名字,也曾有过这样一个,会直呼他本名、会被他气得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的弟弟。

      原来,这九天仙门,这寂灭殿,并非只有算计与利用,冰冷与绝望。至少在此刻,在门外那个被兄长伤得体无完肤、却连一句重话都骂不出来的青年身上,他看到了某种……近乎愚蠢的执着,与绝望的深情。

      那碗面,那个人,那个一饭之约。
      步知夷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那个懵懂无知、全心依赖师尊的小弟子时,似乎曾听祝仪提起过只言片语。说他有个弟弟,执拗得很,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约定,在红尘里打滚,不肯回头。

      当时他不懂,只觉得那位师叔甚是奇怪。如今看来……

      步知夷垂下眼眸,掩去其中复杂的情绪。祝时雨的执着,与他何干?祝仪的过往,又与他何干?于现在的步知夷了来说,温情也好,伤痛也罢,都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只是……

      他抬眼,再次看向窗外。夜色深沉,祝时雨依旧蹲在石阶上,单薄的身影在越来越急的山风中,显得那么孤独,那么……

      步知夷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雨,终于落下来了。

      先是零星几滴,砸在殿瓦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紧接着,雨丝连绵成片,渐渐沥沥,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冲刷着寂灭殿冰冷的石阶,也冲刷着门外那个不肯离去的、狼狈身影。

      雨水顺着石阶流淌,汇成细小的溪流。祝时雨依旧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冰冷的雨水将他浑身浇透。青色布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脊背线条。他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染血的、用粗布包裹的长条物件,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步知夷站在窗后,看着雨幕中那个模糊的身影,看了很久。

      直到主殿的方向,那扇紧闭的玄铁大门,忽然又无声滑开一道缝隙。

      一道雪白的身影,撑着把素白的油纸伞,缓步走了出来。

      伞面倾斜,遮住了来人的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他走到祝时雨面前,停下脚步。

      雨很大,敲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祝时雨似乎毫无所觉,依旧将脸埋在臂弯里。

      撑伞的人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微微弯下腰,将手中的伞,向着祝时雨的方向,倾斜了过去。

      素白的伞面,遮住了瓢泼的大雨,也遮住了祝时雨头顶那片冰冷绝望的天空。

      祝时雨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抬头。

      撑着伞的人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雨水打湿了他半边肩膀雪白的衣料。

      两人就这样,在寂灭殿前冰冷的石阶上,在瓢泼的大雨中,一站一蹲,沉默相对。仿佛两尊凝固的雕像,与这冰冷的夜雨融为一体。

      步知夷缓缓收回目光,转身,走回静室中央的蒲团,盘膝坐下。

      他闭上眼,开始运转功法,引气入体。

      外界的一切,雨声,人影,无声的对峙,刻骨的伤痛,执着的寻找,冰冷的守护……都与他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步知夷停下时,雨还在下。

      他听着淅淅沥沥的雨丝敲打着琉璃瓦,顺着飞檐滴落,在殿外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天空是沉郁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塌下来。远处的山峦隐在雨幕之后,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寂灭殿笼罩在凄迷的雨雾中,更显冰冷孤寂。寒意顺着门缝、窗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缠绕在肌肤上,沁入骨髓。

      步知夷抱膝坐在蒲团上,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眼神空茫。

      雨一直下,仿佛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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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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