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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瑶华阁的焦木味还未散尽,俪都的盛夏已闷得人透不过气。
祁府后院的书斋里,窗扉半开,却无一丝凉风。祁照榆脱了外袍,赤着上身坐在酸枝木圈椅中,背对门口。清明正小心地为他换药,细布揭开时,几处水泡已破,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
“主子,太医署送来的玉肌膏说是宫里最好的伤药,可这天气……”清明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将军可在?”是澜江的声音,清泠泠的,隔着门板传来。
祁照榆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一瞬,随即放松:“进。”
门被推开。澜江仍是那身玄色劲装,只是额发微湿,像是刚疾行而来。
他进门时目光先落在祁照榆裸露的后背上,那一片红肿烫伤在午后的光线下格外刺目。
肩背肌肉线条如雕如凿,新旧伤疤交错如暗河脉络,却无半分颓唐,反似猛虎休憩时收敛的力道。
他扫过那喉结与锁骨的凌厉弧度,那是一种未经雕琢的、近乎野性的英俊,偏生一双眸子沉如寒潭,看人时像能剐开皮肉直抵骨髓。
澜江的视线停留了片刻,才垂下眼,抱拳行礼。
“末将有事禀报。”
“说。”祁照榆没回头,任由清明将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处。药膏触肤带来短暂的刺痛,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澜江从怀中取出一卷薄纸,展开:“兵械司库的纰漏查清了。上月入库的三十张强弩,实收二十八张,少了两张。司库官声称是搬运时损毁,已报损核销,但损毁记录上的笔迹与当日当值文书不符。”
他顿了顿,“损毁时间标注为酉时三刻,可那日酉时正,兵械司库因检修提前闭库,并无搬运作业。”
祁照榆终于回过头。他脸上还带着奔波一夜的疲惫,眼底却锐利如刀:“司库官是谁的人?”
“兵部右侍郎举荐,但末将查到,他侄女去年嫁给了江参秋麾下一名千总的表亲。”澜江将纸卷递上,手指在递送时有意无意地擦过祁照榆的手背。那触感极轻,一触即分,却带着凉意。
祁照榆接过纸卷,没看,只是盯着澜江:“江参秋?提督江参秋?”
“正是。”
江参秋,太后兄长江照风的嫡子,执掌京畿九门提督衙门,位高权重。其人与祁臣……祁照榆想起弟弟前几日醉酒后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神沉了沉。
“强弩失窃,与瑶华阁大火可有干系?”祁照榆问得直接。
澜江抬眸看他,那双浅褐色的眸子在室内光线下显得格外清透:“强弩非纵火之物。但若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兵械司库偷走两张军械,那在宫中运几桶火油,想来也不是难事。”
这话说得巧妙,没指证谁,却把可能性摊开了。
祁照榆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今晨去何处了?”
澜江神色不变:“末将去了西大营点卯,按将军吩咐核查防务。途中遇见了祁臣少爷,他似是从提督衙门方向回来,神色不大好。”
“祁臣……”祁照榆揉了揉眉心。弟弟那点心思他早就知道,只是江参秋那人……深不可测。祁家与江家,本就是太后与皇帝两股势力间的微妙平衡点,若祁臣真与江参秋有什么,这平衡怕是要破。
祁照榆接着说,“卫朔野可有为难?”
澜江说,“并未。”
“将军,”澜江忽然上前半步,声音压低,“还有一事。末将在西大营时,听闻昨夜宫中起火后,二殿下宋赋曾连夜派人出宫,往城东永宁坊去了。”
永宁坊?那里多是些不起眼的中等宅邸,住的要么是些五六品的小官,要么是些富而不贵的商贾。
“去做什么?”
“不知。派去的人很谨慎,绕了几条街才进了一处宅子,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只记下了门牌。”澜江从袖中又抽出一张小笺,上面用极细的笔写着“永宁坊丙字十七号”。
祁照榆接过小笺,指腹摩挲着纸面,忽然抬眼看向澜江:“你怎知我要查这些?”
澜江与他目光相接,不闪不避:“将军昨夜从火场出来时,眼神里有东西。那不是单纯的悲痛,是疑。末将跟在将军身边这些日子,知道将军疑什么,就会查什么。”
这话说得坦荡,却又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清明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手上动作都慢了半拍。
祁照榆盯着澜江看了良久,久到澜江耳根那点薄红又要泛起来,他才缓缓道:“你倒是懂我。”
四个字,说得不轻不重,却让室内的空气都黏稠了几分。
澜江垂下眼睫:“末将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祁照榆重复着,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痞气,又有点说不出的深意,“澜江,你跟着我,真的只是为了分内之事?”
这话问得直白,几乎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澜江手指蜷了蜷,抬起头时,面上已恢复冷静:“将军于末将有知遇之恩啊。”
“只是知遇之恩?”祁照榆站起身,他比澜江高出小半个头,这一站,压迫感便扑面而来。背上的伤让他动作稍缓,却更添几分隐忍的张力。
清明识趣地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澜江不退,反而微微仰起脸,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祁照榆:“那将军想要什么答案呢?”
两人之间不过半步距离,近得能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祁照榆是药膏的清凉混着汗水的微咸,澜江则是那股常年不散的、清冽中带着药草苦涩的味道。
“我只想要真话,你倒是不慌不忙,也知这三年我没少怀疑过你。”祁照榆声音压低,像砂纸磨过耳膜。
澜江的瞳孔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祁府管家的声音:“大少爷!宫里来人了,传太后口谕,请您即刻入宫!”
慈宁宫的偏殿比太和殿凉爽许多,四角放着半人高的青玉冰盆,里头堆着凿好的冰块,丝丝凉气氤氲开来。祁照榆踏进来时,觉得这凉意里藏着针。
江容秀没坐在正中的凤椅上,而是倚在东窗下的贵妃榻上,手里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她已年过六旬,鬓发斑白,但眉眼间的威严丝毫未减,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像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
“臣祁照榆,参见太后。”祁照榆单膝跪地,背上的伤让他这动作做得有些吃力。
“起来吧。”江容秀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赐座。”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阅尽沧桑的凤目,细细打量着祁照榆。目光在他背部的伤处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背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
祁照榆垂首:“谢太后关怀,已无大碍。”
“无大碍就好。”江容秀捻动佛珠,语气似有感慨,“年轻人,总是不知惜力。为了救兰儿,你连命都能豁出去……这份心,哀家记下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在追忆什么:“兰儿那孩子,是哀家看着长大的。性子是绵软了些,但心是纯善的。哀家总想着,给她寻一门最稳妥的亲事,一处最安生的归宿……瑶华阁,是先帝为她母亲建的,哀家又亲手把她送进去,原以为是福地,没想到……”
“是臣无能,未能护三殿下周全。”祁照榆顺势请罪。
“罢了,天灾人祸,岂是人力所能尽阻?”江容秀摆摆手,话锋却微妙一转,“只是这火,起得太巧,烧得太净。净得让哀家心里发空,也让人不得不多想。”
她看向祁照榆,目光变得锐利:“照榆,你是个聪明孩子,又在现场。依你看,这火若要查,该从何处查起?”
祁照榆谨慎答道:“回太后,火场线索纷乱,刑部与内廷司正在全力侦办。臣一介武夫,只知奉命行事,不敢妄断。”
“奉命行事……”江容秀重复着这四个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忠君,奉命,这是本分。但有时候,本分之外,也得有些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毕竟,有些人面上恭敬,背地里的手脚,可是脏得很。”
她说着,对身旁的王嬷嬷微微颔首。王嬷嬷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
“这雪肌膏,是哀家当年用过的,对火伤有奇效。”太后语气恢复了长辈的温和,“你拿去用。兰儿没了,但哀家还记得你的好。祁家世代忠良,你父亲在北疆也不容易……京城这潭水啊,深得很,有时候,多一双太后的眼睛帮你看着,未必是坏事。”
出了慈宁宫,祁照榆翻手掏出那玉肌膏,背面工整的刻着,宁。永宁坊?祁照榆把它丢给清明,没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西大营。
正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校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当值的士兵在阴凉处打盹。祁照榆一路走到参将值房,推门进去时,澜江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
听到动静,澜江抬头,见是祁照榆,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将军怎么来了?伤还没好,该多休息。”
“躺不住。”祁照榆反手关上门,走到案前,低头看澜江写的东西。是一份防务调整方案,字迹工整清晰,条理分明。
澜江下意识想遮,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任由祁照榆看。
“写得不错。”祁照榆看了片刻心思一转,直起身,目光落在澜江脸上,“太后方才召见我,提到了你。”
澜江握着笔的手指一紧,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太后……提我做什么?”
“她说你三年前一舞惊鸿,把我都看呆了。”祁照榆说得慢,眼睛盯着澜江的每一个细微反应。
澜江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末将惭愧,那日酒后失态……”
“只是酒后失态?”祁照榆逼近一步,“澜江,你那日的舞,是跳给谁看的?”
值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有蝉鸣聒噪,一声叠一声,吵得人心烦。
澜江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雾,看不真切:“将军以为,是跳给谁看的?”
“我要听你说。”
两人对视着,空气黏稠得化不开。祁照榆背上的伤隐隐作痛,却不及心头那簇火灼人。他想起那夜篝火,想起澜江回眸时眼角的红,想起那截在旋转中露出的、白皙的腰线。
“是跳给将军看的。”澜江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那日庆功,所有人都在看,可末将眼里,只有将军一人。”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祁照榆心上。
他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见澜江忽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说不清的悲凉:“可将军信吗?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军中献舞,说是跳给主将看的——这话说出来,连末将自己都不信。”
祁照榆沉默了。
良久,他才道:“太后要我查永宁坊丙字十七号。”
澜江神色一凛:“太后知道了?”
“她未明说。”祁照榆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白花花的日头,“澜江,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是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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