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短暂的热烈相爱

作者:迩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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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


      窗外的雪下得绵密,无声无息,像是天空抖开了一匹无边无际的素白软缎,将丽江古城温柔地包裹、覆盖。「风止处」成了这雪白世界里唯一的暖黄色孤岛,光线透过玻璃,在门口的雪地上印下一方模糊的光晕。
      吧台这里,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黑胶唱片偶尔细微的“沙沙”声,以及我们之间几乎可以听见的呼吸声。苦艾酒那奇异的、混合着茴香与草木的香气尚未散尽,像一层无形的纱,悬浮在我们之间,为即将开始的故事预先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略带迷幻的色彩。
      陈远没有立刻开始他的故事。他沉默地转过身,走向吧台最幽暗的角落,那里仿佛是他记忆的储藏室。他俯身,从底层柜子深处捧出一个略显陈旧的木盒,不是名贵的材质,边缘甚至有些磨损,打开时,合页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怕惊动了里面的沉睡的魂灵。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带着一种窥探他人秘密的忐忑,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他允许进入其私人领域的悸动。他会给我看什么?是一张褪色的照片,还是一封字迹模糊的信?
      他先拈起的,是一张边缘已经毛糙、严重泛黄的纸片,上面是手写的、略显潦草的五线谱片段,墨水的颜色也因岁月而变得黯淡。
      “这是……”我轻声问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怕稍一大声,就会打碎这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讲述的氛围。
      “《玫瑰人生》。”他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跳跃的音符,眼神随之变得悠远而朦胧,仿佛穿透了这木屋,回到了某个弥漫着咖啡香和旧书气息的时空。“不过,是她改过的版本。她总说原版太做作,像糖精,腻得发慌。”
      “她不喜欢美好?”我顺着他的话问,试图勾勒出那个陌生女子的性格轮廓。
      “她不喜欢任何……过于直白、缺乏层次的东西。”他抬起眼,看向我,眸色在暖黄灯光下深沉得像蕴藏着风暴的夜海,“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一家堆满了‘不直白’的东西的地方——一家河边的旧书店。”
      ---
      他的讲述开始了,声音低沉而平稳,像在吟诵一首古老而忧郁的诗,将一幅异国的画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十九岁那年,我在法国里昂。法语说得磕磕绊绊,像刚学走路的孩童,除了必须去的课堂,唯一能让我感到安心的地方,就是塞纳河支流畔的一家旧书店。那儿光线昏暗,空气中永远漂浮着纸张、油墨和旧木头的混合气味,时间在里面走得很慢。”
      他的描述极具画面感:一个异国的秋日午后,阳光勉强穿透厚厚的云层,透过高大的梧桐树那已渐稀疏的叶片,在古老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而破碎的光影。一个黑发少年(那时的陈远还没有染成耀眼的金色,头发应是温顺的黑色)穿着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在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书架间徜徉,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划过一排排或新或旧的书脊,最终停留在那本加缪的《局外人》上。他或许正在寻找一个答案,关于存在,关于疏离,关于他自己在异乡的孤独。
      “就在我的指尖刚刚触碰到粗糙的书脊时,几乎同时,另一只手也按在了上面。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涂着猩红色的指甲油,饱满、夺目,像刚刚凝固的血,又像某种热带危险的花瓣。”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个狭小的空间,即将见证一场命运性的邂逅。
      “我有些错愕地抬头,就看见了她。”陈远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复杂的温度,那里面混杂着回忆的恍惚、少年时代的悸动,以及历经岁月沉淀后依旧无法磨灭的深刻印痕。“首先闯入视野的,是一头红发。不是暗红,也不是酒红,是一种极其热烈、甚至有些嚣张的红色,像……像丽江傍晚天空燃烧到最极致时的火烧云,带着滚烫的温度,几乎能把人的眼睛和理智都一并烫伤。”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仅仅是这样的描述,已能感受到那个女子扑面而来的、强大的生命力和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她比你大五岁?”我顺着他的话问,想起他之前偶然的提及,试图用理性的问题来平复内心莫名翻涌的情绪。
      “嗯。”他微微颔首,目光仍停留在虚空的某处,仿佛那里正站着那位红发女郎。“
      她叫??lodie(艾洛蒂)。她告诉我,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异国的花朵’。她看着我的眼睛,带着一种好奇又笃定的审视,然后用法语,带着一点点慵懒的鼻音说,‘你呢,遥远的东方男孩?’”
      她的眼眸像塞纳河灰绿色河水。
      “然后呢?”我被这个故事深深地吸引了,忍不住追问,像一个渴望听到下文的孩童。我想知道,这场看似不对等的相遇,是如何走向相爱的。
      “然后?”他笑了笑,那笑容里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属于少年时代的腼腆和笨拙,这在他如今这副浪子躯壳上显得如此珍贵而动人。“她没有给我那本《局外人》,而是近乎霸道地,从书架上抽出了旁边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塞进我怀里。
      她说,‘忧郁的东方男孩,或许这个……更适合你。’”
      “很冒犯,”我客观地评价道,心里却想,这确实像一位自由不羁的艺术家会做的事,“但也很难让人忘记。”
      “是啊。”他低声道,语气是肯定的,“她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却又完全超出你预期的意外,不由分说地,就这么闯了进来,打乱了你所有既定的轨道。”
      他的手指移开那张乐谱,伸向木盒里的另一样东西——一枚已经氧化变黑、造型奇特的银质齿轮,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像某种精密仪器上的零件。
      “我们真正在一起之后——过程很俗套,无非是几次在书店的‘偶遇’,几杯咖啡馆的闲聊,还有她带我去看的她那些我看不懂的行为艺术展。”
      他的指尖摩挲着齿轮冰凉的、粗糙的轮廓,仿佛能从中触摸到往日的温度。
      “在一起的第一个夏天,我们从巴黎北部的圣图安跳蚤市场,淘来了一个1890年的破旧手摇音乐盒。真的非常旧了,木头开裂,黄铜锈蚀,零件散落在一只破纸盒里,几乎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
      他的讲述让我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个画面:在巴黎某个狭小却充满艺术气息的阁楼里,阳光透过天窗洒下光柱,灰尘在光柱中舞蹈。两个年轻的躯体——一个热情似火的红发女郎,一个沉默专注的东方少年,挤在一堆泛着铜锈的齿轮、弯曲的音梳和失去弹性的钢针之间。他们的头靠得很近,呼吸交错,为每一个微小零件的复位、每一次微弱的齿轮啮合声而低声欢呼或沮丧叹息。那不仅仅是修复一个物件,那更像是在共同搭建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与世隔绝的微缩宇宙。
      “修好它的那个晚上,具体是哪一天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谁都没说话,屋子里只听得见彼此紧张的呼吸和雨水敲打天窗的声音。然后,我们一起,极其缓慢地,摇动了那只老旧的手柄。”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沉浸式的回响,仿佛生怕惊扰了那段回忆里神圣的寂静,“它响了……只响了一声,就一个音符,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清脆、纯净,像一滴冰泉骤然滴落在寂静的心湖,又像把整个世界的光和希望都在那一瞬间吸了进去,凝聚成那唯一的天籁……然后,‘咔哒’,它又卡住了,一切重归寂静。”
      “后来呢?”我屏住呼吸追问,完全被这个充满象征意味的瞬间抓住了。
      “后来?”他脸上的线条前所未有地柔和下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种沉浸在纯粹幸福里才会有的、毫无防备的光晕,那是在他如今这张总是带着疏离和倦怠的脸上,几乎绝迹的表情。“没有后来了。我们试了很多次,它再也发不出第二个完整的音符。但艾洛蒂没有一丝沮丧,她猛地抱住我,在我耳边放声大笑,那笑声像摇晃的银铃。她说……”他顿了顿,努力模仿着一种带着浓重法式腔调、语法甚至有些怪异的中文,那语气既狂热又天真,带着艺术家的执拗:“‘远!你听到了吗?这才是最完美的音乐!它用尽了一生的运气和生命,只为我们,奏响这独一无二的一个音符!这才是永恒!’”
      我的心被这个故事深深地触动了。极致,纯粹,不容重复,带着一种悲剧性的、燃烧殆尽的美。这完全符合我对那个法国女郎的所有想象,也符合陈远骨子里可能隐藏着的、对纯粹与极致的向往。
      “很浪漫。”我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能察觉到的复杂意味。是羡慕?是感慨?还是隐隐的不安?
      “那时候觉得是。”他确认道,眼神依旧是温暖的,沉浸在那个夏天的阁楼里。然而,那温暖底下,是否已经预埋了日后分离的冰凉?我当时并未深思。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仿佛承载着时光的木盒,最后,定格在一片已经干枯、颜色蓝得发暗、几乎接近黑色的花瓣上。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将其拈起,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只沉睡的蝴蝶翅膀。
      “这是什么花?”我问道,其实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那抹蓝色,与他臂上的纹身如出一辙。
      “鸢尾。”他说,声音很轻,“法国的国花。我们第一次一起去卢森堡公园,是初春,鸢尾刚刚开放。她指着花坛里那些蓝紫色的花朵对我说,‘你看,它们像不像刚刚停在枝头、还没来得及飞走的蝴蝶?’那一刻,我觉得她和那些花一样,美得不真实,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走。”
      “你因为这个,纹了这个纹身?”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卷起袖口下,那丛繁复的蓝色鸢尾花纹身上。
      “不完全是。”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下一个决心,要揭开这纹身最核心的秘密。“那天,就在她租的那个能看到巴黎屋顶的阁楼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她一个人,弹了整整一夜的吉他。记不得都弹了什么曲子,好像把我当时会的一切都弹遍了。天快亮的时候,晨光像稀释的牛奶一样渗进窗户。她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吻了吻我手腕的这个地方……”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纹身下方的皮肤,呼吸几不可闻地急促了一下,然后继续用那种低沉而克制的声音说:“然后,她看着我的眼睛,说……‘远,把我的名字留在这里。不是用墨水,用你以后的音乐,用你看到的所有的蓝。’”
      我怔住了,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胀。这比任何直白的情话或誓言都更动人,也更沉重。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纪念标志,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用未来和灵魂去履行的诺言。他将她的名字,化作了音乐和所有的蓝色,镌刻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所以,这纹身不是纪念,”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是……承诺?”
      他没有直接回答。仿佛刚才那句揭示已经耗尽了他此刻倾诉的力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回忆的痛楚,有被看穿后的释然,或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对于讲述后续故事的迟疑。然后,他伸出手,将那片干枯的、承载着无限重量的鸢尾花瓣,极其轻柔地,放回了木盒深处,仿佛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随后,“嗒”的一声,他合上了木盒的盖子。
      那一声轻响,在这个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像一个未完成乐章后,意味深长的休止符。
      “后来的事,”他抬起眼,窗外依旧纷飞的雪光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年法国夏天炽热的阳光,却又迅速被眼前丽江冬夜的清冷所覆盖,“下次再讲吧。”
      他没有给我任何追问的机会——关于那“后来的事”,关于那场必然到来的分离,关于承诺如何变成伤痕。他只是习惯性地、几乎是防御性地,拿起手边那块仿佛永远也擦不完的白色棉布,开始慢条斯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一个本就光洁如新的玻璃杯。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却将一片巨大的、关于分离与原因的留白,悬在了这个被风雪包裹的夜晚,也悬在了我的心里。
      阿牧似乎感受到了这无声的沉重,它轻轻地蹭了蹭我的小腿,发出一声模糊而带着安慰意味的呜咽,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它的主人,充满了无声的担忧。
      我知道,今晚的故事,就到这里了。关于那场轰轰烈烈的相爱,我看到了它如彩虹般绚烂的开始,感受到了它如夏日般炽热的温度,然而,那最终将其撕裂的暴风雨是什么,他还没有准备好言说。我坐在原地,看着窗外无声飘落的雪,感觉自己也仿佛被困在了这个由往事和秘密构筑的迷宫里,而唯一的引路人,却在此刻,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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