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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雨夜
她们学着明彩明调之前教导的样子,用温热的软毛巾仔细擦过脸和手。
琳晞对着镜子,努力梳理着自己那头灿烂却不太听话的金发,嘴里还模仿着明彩轻柔的语调,小声念叨着:“要顺着头发生长的方向……诶,这边又不听话了。”
而紫凌已自行整理完毕,站在一旁安静等待,她甚至无意识地学着艾尔娜平日的样子,将用过的毛巾对角折叠整齐,放回原处。紫色的眼眸中少了些许初醒时的懵懂,多了几分沉静的观察。
当她们跟随明彩步入餐厅时,里面坐着十余位较早开始用餐的城堡职员。见到她们进来,那些目光依旧带着好奇与敬畏,但艾尔娜显然做了更周全的准备。
她们被引至平台上那张长桌,一道轻盈的、米白色的半透光纱帘已被放下,优雅地隔断了平台与下方主要餐区。纱帘并未完全遮蔽,却恰到好处地柔化了视线,营造出一方尊贵而私密的空间,落在旁人眼中,更添几分神明居于幕后的疏离与神秘。
“晚刻安。”艾尔娜的声音温和地从长桌另一端传来,“希望这些餐点合你们胃口。”
琳晞的注意力很快被面前精致的、类似于早餐的食物吸引,尤其是其中一种做成小动物形状、透着淡淡粉色的晶莹糕点。她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发现是软的,这才放心地咬了一小口,脸上立刻漾开满足的笑意。
紫凌则在那纱帘落下后,几不可查地放松了些许,开始专注于眼前的餐盘。她用餐具的手法依旧带着初学者的生涩,但比第一次进步了许多,至少没有让酱汁溅到洁白的餐巾上。
这顿在上晚时分进行的餐点结束后,清悦的钟声再次敲响,余韵在廊道间回荡。明彩将她们引至会客厅。
艾尔娜已在那里等候,她并未多言,直接开始了今日的“游戏”。她指着地毯上散落的木质模型——【球形】、【立方】、【柱体】,以及几个结构精巧的多面体。旁边还放着一个由半透明材质制成的、内部有着清晰线状网格的5x5x5立方体框架,以及一个做工精致、色彩柔和的地球仪。
[该故事中世界所用语言,基于科学的分类学,是一种具有单音节语素基础的、分析型的声调语言,使用语素文字作为其书写系统。]
[此处地球仪,仅指代克利诺莫斯的星球仪。]
“【形状】,是万物之轮廓。”她拿起【圆形】的字卡,贴在圆盘上,又指向【球形】模型,“【圆形】,是此【形状】于【平面】上。【球】,是此【形状】于【空间】中,占有【维度】。”
琳晞盘腿坐下,立刻被球形模型吸引。她伸出指尖,轻轻一推,看着它在地毯上滚远,然后欢快地爬过去把它捡回来,又推出去,像一只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猫在玩一个永无止境的游戏,乐此不疲。有一次球滚到了紫凌脚边,紫凌默默捡起来,没有立刻还给琳晞,而是拿在手里看了看,也用指尖感受了一下那完美的弧度,才递过去。
紫凌则首先被那个网格立方体框架吸引。她把它拿在手里,透过那些清晰的【线】构成的格子去看房间里的东西,又伸出手指,沿着框架的边(【线】的一种)滑动,感受着空间的划分。
艾尔娜观察着她们,尤其是紫凌那专注且通过框架感知空间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她看着紫凌尝试将那个复杂的多面体放入网格框架中,似乎在比较实体与抽象空间的关系,便不动声色地将一个更复杂的、由多种柱体和立方交错连接的建筑模型,轻轻推到了紫凌触手可及的地方。
时间在专注的辨认与摆弄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光按照时序缓慢地变化着。当她们对基础形状有了初步认知后,艾尔娜开始了下晚时分的引导。
她将那个地球仪轻轻转到她们面前。“我们此刻所站立之地”她的声音平缓而清晰,带着一种叙述事实的笃定,“便是一个类似这样的、无比巨大的【球】,悬浮於【空间】中。”
琳晞停止了滚动小球,睁大了金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看地球仪,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下,似乎难以理解。
她伸出小手,轻轻摸了摸地球仪上凹凸不平的表面,小声问:“我们……是站在这个圆滚滚的大家伙上面吗?”紫凌也抬起头,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异与思索。她的目光在地球仪和手中的网格立方体之间来回移动,仿佛在尝试将微观的空间结构与宏观的星球形态联系起来。
“为了在这巨大的【球】上确定自身所在”艾尔娜继续道,手指在地球仪上虚划着经纬线,“前人设想了看不见的【线】,编织成网,覆盖其表。有【线】指引着固定的方向,我们称之为【东】、【南】、【西】、【北】。通过这些【线】与方向,无论身处何地,都能知晓自己与它物的相对【位置】。”
她没有深入解释复杂的坐标系,只是用最形象的方式,为她们打开了理解空间与方位的第一扇窗。紫凌听得尤为入神,她甚至拿起一根用来演示的、柔软的细绳,尝试在地球仪上模仿出那些假想的【线】,眉头微蹙,沉浸在理解这种宏大概念的挑战中。
就在紫凌沉浸于这种空间解构的奇妙感时,窗外被深沉的蓝灰色与铅灰色云层覆盖的天空,骤然被一道青白色的、枝杈状的闪电划破。瞬息之后——
“轰隆!!”
一声沉闷而响亮的雷声在空中炸开,虽不及之前想象的天地崩塌之威,但那突如其来的巨响在相对静谧的傍晚时分,已足够具有冲击力。
“呀!”琳晞的尖叫短促而惊恐,她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整个人蜷缩进身后沙发的阴影里,双臂抱住头,身体不住地颤抖,金色的尾巴瞬间炸开了毛。
紫凌的反应更为原始和剧烈。雷声炸响的瞬间,她像是被无形的针刺中,整个人从地毯上弹起,身体重心下意识地放低,呈现出一种随时准备扑击或闪避的姿态。
九条尾巴不仅蓬松炸开,更是在身后急促地左右扫动,搅动了空气,仿佛在驱赶或威慑某个看不见的威胁。她的瞳孔紧缩成竖线,紫色的眼睛中野性的光芒大盛,不再是单纯的警惕,而是一种近乎凶狠的审视,飞快地扫视着房间的各个角落。
尤其是声音传来的窗户方向,像是在搜寻潜藏在雷声之后的具体敌人。喉咙里滚动的低吼也变得更为清晰、持续,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艾尔娜未被雷声惊动,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目光掠过窗户,确认了那不过是云层间寻常的放电现象。她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但并非因为雷声本身,而是完全被紫凌那过度激烈、如临大敌般的应激状态所吸引。
对她而言,这雷雨是外界自然的寻常事,坚固的城堡墙壁和屋顶早已将它们定义为无害的背景噪音;而紫凌此刻表现出的、仿佛置身荒野遭遇天敌的原始恐惧,才是需要她立刻处理的真正问题。
她沉稳地站起身,步伐不见匆忙,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韵律,直接走向两位少女。她首先来到琳晞身边,抱住了她,一只手极轻地、一遍遍抚摸着琳晞炸毛的金色头顶和那对因恐惧而紧贴在发丝间的绒毛耳朵,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猫。
“没事了,琳晞,只是声音大了些,它伤害不了你。”她的声音低沉而具有穿透力,伴随着温柔的抚摸,琳晞紧绷的肩头终于微微松弛下来,虽然还在抽噎,但颤抖的幅度明显减小了。
然后,艾尔娜才将目光完全转向紫凌。看着那依旧紧绷如弓弦的身体、炸开的尾巴和写满未知恐惧的紫色眼眸,一种混合着怜惜与了然的心疼,在她心底轻轻搅动。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可能被解读为“靠近威胁”的突兀动作。
她极其自然地屈膝,在紫凌面前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紫凌平行,彻底消除了身高可能带来的任何无形压力。这个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言语,诉说着“我在这里,与你一起”。
“吓到了,是不是?”她开口,声音比刚才对琳晞说话时更低沉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全然的理解,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非询问。“那声音很突然,很大,像是在心里猛地敲了一下。”
她的目光始终温柔地笼罩着紫凌。她看到紫凌扫动的尾巴幅度减小了些,那凶狠的目光中的锐利被一丝迷茫取代。就在这时,艾尔娜的手非常自然地、仿佛只是随着呼吸的节奏般,轻轻落在了紫凌的头顶,避开了敏感的耳朵,只是轻柔地覆盖在她柔软的发丝上。
这个触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艾尔娜的手没有立刻移动,只是静静地放着,传递着温热的体温和稳定的存在感。片刻后,她的手指才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无限的耐心,梳理着紫凌有些凌乱的紫色长发,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安抚一只受惊后终于允许人类靠近的、骄傲又脆弱的小兽。
“没关系了……”她近乎耳语般地低喃,声音成为一种令人安心的背景音,“你看,声音已经过去了。我在这里陪着你。”
在这沉稳的抚摸和充满共情的低语中,紫凌绷紧的脊背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弓起的身体慢慢站直。喉咙里的低吼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虽然尾巴依旧蓬松,但那更多是残留的应激,而非持续的敌意。她甚至无意识地、极轻微地向着那温柔抚摸的来源,也就是艾尔娜的方向,靠拢了微乎其微的一点点。
在这种沉稳的抚摸和平静的注视下,紫凌喉咙里的低吼渐渐平息,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虽然尾巴依旧蓬松,但那份如临大敌的尖锐敌意,终于开始缓缓消融。
时间的流逝在雨声中变得模糊,但当“临夜”的钟声穿透雨幕幽幽传来时,晚刻的第三餐也悄然而至。餐点被直接送到了她们套间的小客厅里,比之前更为简单、清淡,更像是入睡前为了安抚肠胃的一点必要补充。
琳晞依旧有些蔫蔫的,没什么精神,被艾尔娜耐心地哄着吃了小半碗温热的粥羹。紫凌沉默地吃着,窗外的雷声虽不再像最初那样惊天动地,却依旧间隔着响起沉闷的隆隆声,每一次都让琳晞缩一下肩膀,也让紫凌进食的动作有瞬间不易察觉的停顿。
用餐结束后,便真正到了就该洗漱入睡的时刻。明彩与明调前来,熟练而轻柔地协助她们完成了睡前的梳洗,分别将她们送回了各自相邻的卧室。琳晞几乎是闭着眼睛被照顾着换上了睡裙,一碰到枕头就蜷缩起来。
然而,当卧室的灯被调至最暗,窗外遥远的雷鸣再次滚过天际时,隔壁隐约传来了琳晞受到惊吓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声,虽然隔着墙壁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其中的恐惧清晰可辨。
紫凌在自己的床上立刻睁开了眼睛,她没有丝毫犹豫,掀开被子就下床,快步穿过连接两个卧室的小客厅,推开了琳晞的房门。只见琳晞蜷缩在床中央,小小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发抖。紫凌爬上床,笨拙地拍抚着她的背,但显然不足以驱散那持续不断的雷声带来的恐惧。
将终于被哄睡的琳晞安顿好——这主要是艾尔娜的功劳(她或许是被这里的动静吸引而来,或许本就是惯例的睡前巡视,及时出现在了门口),她以成年人的沉稳和不容拒绝的温柔,半哄半抱地将仍在抽噎的琳晞重新安顿好,耐心安抚直至其沉沉睡去——紫凌自己也感到一阵强烈的、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席卷而来。
不仅仅是身体因瞬间爆发和长时间紧绷而产生的酸痛,更是精神高度集中后留下的深深虚脱感。她已经回到了房间,独自躺在黑暗中,窗外连绵的雨声如同永不停歇的低语,让她无法立刻沉入梦乡。空气里弥漫着风雨带来的、湿漉漉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房间。她蜷缩起来,拉高了被子,却依旧觉得那股凉意缠绕不去。
最终,一种莫名的焦躁,混合着对这片充斥着自然之怒的黑暗的不安,驱使她再次起身。她下意识地遵循着教导,脚摸索着套上了床边那双柔软的室内拖鞋,然后像一道淡紫色的影子,无声地打开了卧室的门,拖鞋的软底踏在光洁冰凉的米色大理石瓷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小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光线被调到最暗的壁灯,在墙壁上投下一圈昏黄而温暖的光晕,与卧室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琳晞没有再发出抽泣声,显然已经熟睡了。但是艾尔娜还在客厅,坐在那张她惯常坐的深色扶手椅上。但眼前的艾尔娜,与平日里那个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优雅得体的管家判若两人。
她选择在此守夜,有着清晰的考量:雷雨未歇,若琳晞半夜惊醒哭闹需要安抚,或是紫凌因受惊和不适而无法安眠,她必须能第一时间响应。她的守夜,是预见性的,是针对所有潜在状况的无声承诺。
艾尔娜的背脊依然挺直,但那双总是温和而洞察世事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紧闭着。她的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的高处,呼吸缓慢而深长——她不知何时,竟在坚守职责的坐姿中沉沉睡去了。
那对棕黄色的兽耳不再警觉地转动,只是温顺地垂贴发间,眉宇间积压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她甚至没有为自己准备一条毯子,就这么直接坐在那里,仿佛要与这清冷的夜融为一体。窗外风雨带来的寒意,似乎也侵入了客厅,让穿着单薄睡衣的紫凌下意识地抱紧了手臂。
她看着艾尔娜沉睡中依旧无法完全放松的侧脸,看着那几缕垂落的发丝,看着那在稳定光线下也无法掩饰的疲惫。一种沉静的理解,混合着一丝陌生的、细密的酸楚,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她不再是仅仅感到自己被保护,而是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那份保护背后所付出的东西,看见了这份守护本身的脆弱与沉重。
她自己感到了冷,而这寒意让她立刻想到了艾尔娜。她没有犹豫,像被某种无声的冲动驱使,转身返回依旧弥漫着琳晞浅浅呼吸声的卧室。她走到自己床边,摸索着抱起了那条柔软而厚实的备用薄被——这是属于她的、带着她气息的温暖之物。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穿着软底拖鞋的脚步在大理石地面上更显静谧,生怕惊醒这位终于得以片刻安眠的守护者。她抱着被子,走回客厅,来到椅旁。她尽可能展开被子,动作带着一种初学者的笨拙,却又无比郑重地、轻轻地盖在了艾尔娜从肩到膝的身体上。
就在被子落下,带着柔软的重量和一丝属于紫凌的、干净的温暖接触到她微凉的皮肤时,艾尔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看向身旁的紫凌。
壁灯的光线在她初醒的、尚有些迷茫的眼底跳跃,那层因沉睡而暂时敛去的锐利,被一种更深沉、更柔软的东西取代——有瞬间的恍惚,有了然,有难以掩饰的动容,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笨拙的温暖所击中的、近乎疼痛的柔软。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被暖意包裹的喟叹,也带着被理解的慰藉。她没有质问自己为何睡着,也没有立刻恢复管家的姿态,只是任由那份松弛感蔓延。
然后,她向紫凌伸出了手。
紫凌看着那只手,沉默地走上前,蜷缩着身子,靠着她椅腿旁的地毯坐了下来。她并非想留在这里过夜,只是此刻不想离开这片令人安心的光晕和这份刚刚建立的、微妙的联结。
艾尔娜的手自然地落下,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覆上了紫凌放在膝盖的手,将那只微凉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里。
掌心相贴,温度与力量在无声中传递、交融。
身心极度的疲惫,加上这份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安全感,如同最有效的催眠曲。她原本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但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逐渐模糊。她抵抗不住那席卷而来的睡意,保持着这个蜷缩的姿势,在这片静谧港湾里,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在她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之后,艾尔娜才缓缓地低下头,凝视着两人交握的手,与女孩靠在椅边恬静的睡颜。壁灯的光晕为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没有动弹,生怕惊醒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也贪恋着这份由女孩带来的、久违的被人守护的错觉。
过了许久,当时钟指向夜刻最深时,艾尔娜才极其小心地抽回自己的手。她站起身,动作轻柔地将已然熟睡的紫凌横抱起来,稳步走回卧室,将她安然地放回她自己的床上,并为她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回到自己的岗位。只是这一次,她的心境已与之前截然不同。那床薄被依旧搭在她的肩头,驱散了长夜的寒意。
雨声依旧在窗外低语,敲打着黑夜。
但在这一夜,于那盏壁灯下,某种更加坚固、更加温暖的东西,于无声处,被牢牢铸就,确立为彼此心间新的、不可撼动的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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