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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
食堂的塑料袋又大又薄,劣质的塑料在食物的重压下被拉伸得近乎透明,隐约透出里面包子和饭团的形状。他们四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午休时分嘈杂的走廊上,像一艘笨重的船在拥挤的河道里缓慢移动。
右手边,方壮正搂着他的小女友,声音洪亮地肆意点评着周围的一切,语气里充满了莫名的优越感。他们聊天的内容离不开谁又出了丑,谁穿了假名牌,以及哪些人看着不顺眼。
这些空洞又带着刺的言语,像背景噪音一样环绕着,江乐川早已习惯。在这种时候,他从不参与任何讨论,只是沉默地、专注地对付着手里的食物,仿佛那是唯一真实可靠的东西。原本鼓鼓囊囊的一大袋食物,从食堂走到教学楼走廊,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塑料袋变得轻盈而皱巴。
“你是不知道,隔壁班那个梁星有多搞笑,”方壮的女友尖着嗓子笑道,“他居然喜欢顾杏,每天雷打不动地跑来给顾杏打水,拎包,跟个小太监似的。”
“笑死,真是高一第一深情。”方壮嗤笑着附和。
“就他那怂样也想追顾杏?这不是纯纯搞笑吗?”刘同在一旁帮腔,语气轻蔑。
江乐川默默听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每天准时出现在教室后门,表情腼腆又固执,手里总是捧着水杯的清秀男生——梁星。他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同情,又像是某种模糊的共鸣。
就在他心神微微飘忽的刹那,迎面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来,猝不及防地,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左肩上!
“呃!”撞击的力道让江乐川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最要命的是,他左手拎着的那个薄薄的塑料袋,在拉扯下“刺啦”一声,底部彻底破裂开来!
江乐川心里猛地一沉,瞬间慌了神。他左手因为塑料袋破裂而徒劳地抓着空气,右手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包子,嘴里也塞得鼓鼓囊囊,正在艰难地咀嚼。
完了!他的包子!他还没吃饱!
这个念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眼看着那个白胖的、带着肉香的包子就要脱离塑料袋的束缚,悲壮地投向大地,下一刻,一支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敏捷地从旁伸出,稳稳地、几乎是轻巧地,在半空中接住了那个下坠的包子。
那只手动作流畅地将包子重新塞回江乐川那只还抓着破塑料袋的左手里。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暂触碰到了一起,江乐川心头一颤,那人掌心的皮肤,带着微凉,让他瞬间想起一位故人。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如同贴着耳廓擦过的微风,低沉悦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揶揄的轻笑,扫过他的心弦。
“吃的可真多啊。”
话音落下,那人似乎并未停留,身影便要与他错身而过。
!!!
只是这一句话!
仅仅是这样一句简单到近乎随意的话,那个独特的、介于清朗与低沉之间的声线,像一把尘封已久的钥匙,猛地插入了江乐川心底某个锈迹斑斑的锁孔,然后,狠狠转动!
“轰——”的一声,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又猛地松开,开始失序地、疯狂地擂动起来,剧烈的跳动声甚至盖过了走廊所有的喧嚣,直接鼓噪在他的耳膜上。
那个身影!那个在雨中奔跑的清瘦背影!那个在剧院角落耳根通红却强装镇定的侧脸!那个在走廊里被他一句“不认识”伤到后、决绝离开的孤寂轮廓!那个让他傻傻等到庙会散场也未曾出现的人……
无数个被时光模糊了的画面碎片,在这一瞬间,被这个声音、这只手、这模糊一瞥的身影,强行拼凑、激活,带着三年积压的疑问、失落和某种他自己都未曾清晰认知的执念,山呼海啸般涌上心头!
“祝野......”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喘息,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下一秒,他猛地回过头,目光急切地、甚至是有些慌乱地在身后涌动的人潮中搜寻。那个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混在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中,只是一个背影。
可是那个背影的轮廓,走路的姿态,甚至那头看起来柔软的黑发……都像是一块巨大的磁石,散发出无法抗拒的引力。
顾不上去收拾可能掉落的其他食物,顾不上身后方壮等人可能投来的诧异目光,江乐川几乎是凭借着一股从心脏直接泵往四肢百骸的本能力量,攥紧了手里那个失而复得的包子,朝着那个即将消失在走廊转角的身影,大步追了上去!
他的世界里,仿佛在那一刻,只剩下那个背影。
“喂!江乐川你跑什么啊?”
方壮粗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江乐川头也不回,只高声应了句:“我有东西忘买了,你们先回去吧!”
方壮和刘同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江乐川从来不是这么毛躁的人。
此刻的江乐川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小跑,喘息声中,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电光火石般的接触。他没看清对方的脸,仅仅是一句带着轻笑的话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就在他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明明那个男生比他记忆中的人高大许多,声音也褪去了青涩,变得低沉……但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像一根无形的线,死死拽着他的心脏,将他往回拉。
他几乎可以肯定——
那就是祝野。
一定是他。
逆着刚吃完饭,正三三两两往教学楼涌的人流,江乐川走得异常艰难。他不住地说着“借过”,目光却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个若隐若现的高挑背影。汗水从额角滑落,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滴下,他也无暇擦拭。终于,在一楼通往操场的通道口,他追上了那个身影。
通道相对安静,稀疏的阳光透过廊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
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看着前方几步之遥的背影,一种奇异的“近乡情怯”感攫住了他。
江乐川停下脚步,微微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也积攒着上前确认的勇气。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闯出一个男生,声音洪亮地喊道:
“贺野!”
前面那个高挑的身影应声停下脚步,转回头望来。
阳光恰好在这一刻偏移,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是利落干脆的美式前刺发型,将饱满的额头和清晰的发际线完全展露出来。
没有了任何刘海的遮掩,那张脸的五官便毫无保留地冲击着视觉,眉骨立体,鼻梁高挺如峰,下颌线条利落分明。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眼眸的颜色似乎比常人更深些,在光线下呈现出近乎琥珀般的通透感,眼神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
只是随意的一瞥,仿佛就有攫住人心的力量。
他先是与气喘吁吁、目光直直望着他的江乐川有了一个短暂的对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他极轻微地歪了歪头,唇角勾起一个带着几分玩味和调侃的弧度,仿佛在说“追这么急?”。
然后,他才将视线转向那个喊他的男生,随意地应道:“嗯?”
“贺野,你要去食堂了吗?”那个男生跑近问道。
“贺野……”
江乐川瞳孔骤然收缩,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无法理解这两个音节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不是……祝野吗?”
巨大的失落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所有的激动和期待。炽热的心脏仿佛被抛入湖底,急速冷却、下沉。
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还如此失态地追了一路,一股燥热“轰”地一下冲上脸颊,连耳根都烧得通红。他窘迫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叫做“贺野”的男生对他那意味深长的调侃笑容,然后自然地与同伴转身,朝着食堂的方向并肩离去。
贺野的身影挺拔,肩宽腿长,走起路来自带一种松弛又坚定的气场,与记忆中那个清瘦、甚至有些单薄的“祝野”几乎重叠不上。
唯有那双眼睛的轮廓,和那惊鸿一瞥间,还有他那深藏在骨子里的神韵……
江乐川僵在原地,直到那两个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他才缓缓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分不清上面是未干的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高一晚自习结束已是晚上九点。
校门口人声鼎沸,挤满了等待接送的家长和迫不及待冲向小吃摊的学生。江乐川看着那几辆瞬间被塞得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不想去挤那片汗味与喧嚣交织的狭小空间。
干脆走回去吧。他背好书包,转身拐进了与公交线路平行、却清静许多的辅路。
卸下了一整天在教室里不得不维持的伪装,此刻只有他一个人。
晚风带着夜晚特有的凉意拂过脸颊,吹动了他额前微卷的碎发。他刻意放慢了脚步,享受着这份独处时难得的悠哉。白天的紧绷感一点点从肩头滑落。
他下意识地踢了一脚滚到脚边的小石子,看着它咕噜噜地滚进路边的阴影里。脑海里又不自觉地浮现出白天在通道口那尴尬的一幕。脸上似乎又有点发烫,他有点窘迫地想:“幸亏当时没脑子一热直接冲上去问‘你是不是祝野’,不然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但是……
这个“但是”像一根柔韧的丝线,缠绕在心头。
他忍不住回想,在“贺野”回头的瞬间,他们确实对视了。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那双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眸子,确实落在了他的脸上。
而且,他还对他笑了。
那不是全然陌生礼貌的笑容,那微微歪头的动作,那唇角勾起的、带着一丝了然和调侃的弧度……都让江乐川无法轻易地将它归类为对陌生人的反应。
心里乱糟糟的,他干脆在某个站台上了后续的公交车,坐了短短几站,便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街区下了车。
夜更深了,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橘黄色温暖的光晕。道路两旁的香樟树高大茂密,叶片在夜风中轻轻摩挲,发出沙沙的轻响,散发出一种清冽好闻的气息。与主干道的喧嚣不同,回家的这段小路格外宁静,只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偶尔驶过的车辆声。
他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随意地向前方望去。
下一刻,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就在前方十几米开外,橘色的灯光勾勒出一个高挑挺拔、肩宽腿长的身影。那人同样背着书包,步态松弛,正不紧不慢地走着。
是“贺野”。
江乐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呼吸微微一滞。
“诶?”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条小路并不通往学校主要的学生居住区。
回家的路很安静,灯光朦胧,树影摇曳。他们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行走在同一条被暖光与夜色分割的道路上。前面的身影没有回头,仿佛并未察觉他的存在。而江乐川,则不自觉地调整了步伐,既没有快步追上,也没有刻意拉远距离。
他只是沉默地跟在后面,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背影上。夜晚柔和了白天所有的棱角,也让那个本就觉得熟悉的身影,在光影交错间,与记忆深处的某个轮廓,隐隐重叠。
一种莫名的、混合着疑惑、好奇与一丝微弱期待的情绪,在这寂静的归家路上,悄然弥漫开来。
今晚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似乎还远未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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