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十六相共轭十X】AML

作者:落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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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间章


      雪屑混着尘土,沾满了未干涸的血沫,黏在他的脸颊上,带来冰冷的刺痛。未趴在冰冷的地面上,耳中是狼耳男子和他同伙们渐行渐远的、粗鲁的谈笑声,中间夹杂着对这次“一无所获”的咒骂,以及那本“破书”最终被证实为“彻头彻尾的垃圾”的嘲弄。他们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像丢弃一袋真正的厨余垃圾般,将他留在了这堆满废弃金属和工业残渣的角落。
      身体的疼痛是庞大而混沌的,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近乎麻木的神经。左侧肋骨处传来尖锐的、呼吸都会加剧的刺痛,右肩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一种深沉的、闷胀的痛楚根植在那里。喉咙里泛着浓重的铁锈味,每一次微弱的吸气都牵扯着不知名内脏的损伤。他不需要刻意屏息,身体自身就已经因为重创而进入了某种节能模式,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只是……动不了,也不想动。全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刚才那沉重的一击和随后的踢打而流失殆尽,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嵌入骨髓的疲惫。
      他不需要伪装,他此刻的状态,与死亡相差无几。
      脚步声和谈笑声彻底消失在远处建筑的拐角,只留下寒风穿过金属缝隙的呜咽,像是为这片废弃场奏响的、永恒的哀歌。未依旧没有动。他的意识漂浮在疼痛与虚无的边缘,如同过去两百多次轮回中,在死亡与重生之间那短暂的、混沌的间隙。他感受着身下积雪缓慢融化带来的、逐渐渗入衣物的湿冷,感受着伤口处持续不断的、仿佛背景噪音般的钝痛,也感受着那本被随意丢弃在几米外、半埋在油污雪堆里的生死之誓传来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共感连接——一种冰冷的、异物存在的确认。
      时间在疼痛中变得粘稠而缓慢。远处城市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将这片废弃场切割出明暗交错、不断移动的怪异阴影,映照在他半睁半闭、缺乏焦距的瞳孔里。他像一块逐渐失去温度的石头,等待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承受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但在未被痛苦拉长的时间感知里,却漫长如又一次轮回的缩影。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依靠本能地,试图聚集起一丝力气。动一根手指都显得无比艰难,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发出抗议。
      就在他试图用尚存一丝知觉的左手微微撑起身体时,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某种沉重力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次传来。
      未的身体没有任何变化,他本就如同死物。只是那漂浮的意识,捕捉到了这个熟悉的声音节奏——是那个狼耳男子。还有那钢骨尾巴偶尔拖过地面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金属刮擦声。
      他去而复返。
      为什么?这个疑问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沉没。未的大脑被疼痛和麻木占据,没有精力去分析,去推演。他只是“知道”他回来了,仅此而已。
      狼耳男子的阴影再次笼罩了他。未能感觉到那带着硫磺和野兽气息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意味。一只覆盖着粗硬毛发的手,再次粗暴地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从泥泞中提了起来,仔细看了看。
      “啧,看来是真不行了。”狼耳男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不耐,“流了这么多血,骨头估计也断了几根……真他妈晦气!”
      未任由自己的头颅被摆布,脖颈呈现出重伤者特有的无力感。他眼帘低垂,目光涣散,嘴角和鼻孔周围的血污在寒冷的空气中已然半凝固。
      狼耳男子松开手,他的头再次重重地磕回地面,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被更大痛楚淹没的撞击感。未连闷哼都没有发出。
      接着,靴尖再次踢踹在他的腰侧,力度比之前更重,似乎是为了确认。未的身体如同破败的玩偶般随之晃动,依旧没有任何生命应有的反应。剧痛如同电流般窜过,但他只是更深地蜷缩进意识的深处,被动地承受着。
      “妈的,没气了。”狼耳男子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在他颈动脉的位置随意按了按,停留的时间很短,显然没什么耐心。“带个快死的返祖崽子回去,屁用没有,还得浪费药剂和食物,亏本买卖。”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仿佛要掸掉什么脏东西。“算你倒霉,也算老子倒霉,白跑一趟。还以为能有点……算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未能说出口的、或许是关于“价值”的盘算落空后的悻悻。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真正地、毫不留恋地远离。
      未依旧维持着原状,像一具被彻底遗弃的残骸。狼耳男子的话碎片般地传入他麻木的意识里——“带回去”、“浪费”、“亏本买卖”。这些词语没有激起他太多的情绪,只是如同冰冷的标签,贴在了这次“死亡”的经历上。带回老巢?能有什么好事呢。无非是更彻底的榨取,器官?苦力?或是其他更不堪的用途。在这座城市底层,一个“返祖崽子”的剩余价值,无非就是这些了。死了,反而清净。
      又过了许久,直到寒冷几乎要将他僵硬的躯体彻底冻结,直到伤口的疼痛因为低温而变得迟钝,未才凭借着一丝残存的本能,开始挣扎。
      他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只是生存的本能在推动着他这具破败的身体。他先用左手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挪动,然后是尚且能轻微活动的右腿,借助旁边废弃金属的棱角,一点点地将自己从俯卧的姿态,变成了半靠着的姿势。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和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他破旧的衣物,又在低温下变得冰冷。
      他靠在锈蚀的管道上,剧烈地、却无法深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肺部刮擦。视线因为失血和疼痛而阵阵发黑,远处的霓虹化作了模糊扭曲的光斑。
      他还“活着”。这个认知对他而言,并无喜悦,只是一种状态的确认。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落在几米外那本半埋在污雪中的生死之誓上。那猩红的封面,在杂乱灰暗的背景下,依旧刺眼。一种复杂的、近乎惰性的牵绊感,让他无法真正将其遗弃。它代表着痛苦,代表着循环,却也代表着……某种他无法摆脱的“熟悉”。
      他喘息着,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然后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下半身,用左手和身体的蹭动,一点一点地,向那本书的方向挪去。雪地和泥泞在他身后留下了一道断续的、混合着暗红血渍的痕迹。
      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而坚硬的封面。一股微弱的、熟悉的共感刺痛传来,仿佛在确认连接未曾中断。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书从雪堆里抠出来,抱在怀里。书册的冰冷透过衣物渗入皮肤,反而带来一丝对抗昏沉的刺激。
      该往哪里去?
      这个问题如同轻烟般飘过他空茫的脑海,没有答案。城市深处?那里是狼耳男子离去的方向,意味着更多的危险和未知的恶意。退回雪原?实验室的通风管道是永恒的起点,是另一重形态的囚笼,等待着下一次注定的失败。
      他靠在管道上,怀抱着冰冷而沉重的书,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交错闪烁的霓虹。一种深沉的、浸透骨髓的疲惫和虚无感攫住了他。动与不动,似乎都没有太大区别。死亡是熟悉的回归,而生,不过是通往下一次死亡的、充满痛苦的路径。
      或许……就这样待着,等待寒冷和失血带走最后一丝意识,然后回到那熟悉的起点?这个念头带着一种令人倦怠的吸引力。
      然而,就在这片麻木的死寂中,一丝极其微弱的、并非源于主动思考的“认知”,如同水底的暗流般悄然涌动。狼耳男子去而复返……“带回去”……这些碎片,构成了一个与以往无数次被直接打死、抛弃稍有不同的“变量”。
      这个“变量”本身,并不带有任何希望或目的的色彩。它只是一个“不同”的事实,像一颗投入静止水面的石子,即使水面本身已然冰封,也终究留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纹。未并没有想去探究这“不同”背后是什么,没有去想“老巢”里可能隐藏着什么。他的精神状态,仅仅能支撑他“意识到”这个变化的存在。
      是回到绝对“熟悉”的循环起点,还是……留在这个刚刚出现了微弱“不同”的、同样危险的现在?
      未低下头,看着怀中生死之誓那猩红的封面。书册沉默着,如同他此刻的内心,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只是存在着。
      他挣扎着,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紧紧抓住身旁一根突出的钢筋,以此为支点,将自己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支撑起来。双腿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颤抖着,几乎无法承重。他必须依靠着身后的废弃机械,才能勉强站立。
      他没有看向雪原的方向,也没有明确的目标。他只是……开始移动。沿着狼耳男子离去的相反方向,沿着建筑阴影更浓重、霓虹灯光更稀疏的区域,一步一瘸地,拖着沉重而痛楚的身体,向着城市更深、更混乱的阴影里挪动。
      他的动作迟缓而笨拙,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原地等待彻底死亡”这一选项的微弱偏离。这并非探索,更非抗争,只是一个创伤深重的生命体,在无尽痛苦和麻木中,对刚刚出现的一丝微弱“变量”所做出的、最原始也是最被动的反应。
      加仑城的夜晚,如同巨兽般吞吐着晦暗的气息,将这道渺小、残破、移动艰难的身影,缓缓吞没。风雪依旧,试图掩盖一切痕迹。只有他怀中那本猩红的书,在阴影里,兀自散发着不祥而沉默的光泽,记录着这一次介于“生”与“死”之间的、麻木的漂泊。
      这一次濒临真实死亡、被像垃圾一样丢弃在废弃场的经历,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在未的灵魂深处烫下了一个简单的烙印:远离那个狼耳男子,远离那座名为“基因至上”的酒馆。那不是他能够涉足的领域,哪怕只是靠近,所带来的痛苦和屈辱都远超他所能承受的极限——即使他早已习惯了承受。
      雪原的风依旧刺骨,但相比于城市边缘那种赤裸裸的、带着硫磺味和金属冰冷审视的恶意,这纯粹的严寒反而显得“安全”一些。未蜷缩在实验室通风管道里,感受着熟悉的、带着铁锈和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第一次对这片囚笼起点产生了一丝扭曲的“归属感”。至少在这里,死亡是熟悉的,疼痛是可预期的。
      但他没有立刻开始又一次徒劳的逃亡。他抱着那本生死之誓,在管道狭窄的空间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舔舐着伤口,同时麻木地“消化”着这次获得的信息。城市……护罩……边口……酒馆……雪原。一条清晰的地理链条在他脑中形成。那座“基因至上”酒馆,如同一个狰狞的哨卡,矗立在相对“秩序”的城市护罩与绝对“无序”的残酷雪原之间。
      他必须绕过它。
      接下来的几个轮回,他放弃了直接冲击实验室防线,转而利用死亡换来的、对雪原巡逻无人机规律的精确掌握,像一道幽灵般,在苍白的雪地上迂回,勘测着城市护罩的其他边缘区域。他发现,护罩并非毫无缝隙,能量流动存在着极其微弱的、周期性的波动。而在某些远离主要通道、靠近堆积如山的工业废料区的边缘,护罩的监察似乎也相对松懈——或许是认为,没有哪个理智的、渴望进入城市的人会选择从这种污秽不堪、能量干扰强烈的地方突破。
      未没有“理智”,他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对特定目标的规避。
      ……
      他选择了一个夜晚。风雪比往常更大,能见度极低,无人机巡逻的间隙也被拉长。他将生死之誓紧紧绑在胸前。他像一截枯木,静静地趴在雪地里,任由雪花覆盖身体,只留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那层在风雪中微微扭曲、泛着淡蓝色光晕的护罩。
      就是现在。
      他如同雪狸般窜出,动作迅捷而无声,扑向护罩底部一处因靠近大型废弃能量转换器而显得格外不稳定的区域。在接近的瞬间,他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仿佛撞上了一堵坚韧而富有弹性的墙壁,同时空气中弥漫开臭氧的味道。但他没有退缩,而是利用身体撞击的反作用力,以及护罩能量波动的瞬间衰减,像一枚楔子般,强行挤入了那短暂存在的、不足半米高的缝隙。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类似电流穿过身体的麻痹感席卷了他。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的、带电的水膜。下一秒,他重重地摔落在护罩内侧的地面上。
      这里依旧是城市的边缘,但空气……不一样了。虽然依旧混杂着机油、劣质燃料和无数生物聚居产生的复杂气味,但却少了一种雪原上那种仿佛能冻结肺叶的、带着金属碎屑的凛冽。一种……相对“温和”的污浊。他贪婪地、却又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肺部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但并非无法忍受。
      他成功了。他绕开了“基因至上”酒馆,非法潜入了这座名为加仑的城市。
      他立刻翻滚到一旁堆积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金属集装箱阴影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里似乎是城市的一个废弃物料堆放区,远处能看到高耸的、灯火通明的建筑轮廓,以及更远处那座刺破夜空、如同冰冷金属手指的钟楼。近处则是一片混乱,各种废弃的载具零件、破损的建材和不知名的垃圾堆积如山。
      他需要尽快离开这片容易被巡逻队注意的区域。他贴着阴影,沿着狭窄的、满是油污的小巷,向着城市内部摸去。然而,就在他试图绕过一座看起来像是大型仓库的建筑时,一个高大的、轮廓僵硬的身影,从仓库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几乎与他撞个满怀。
      未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冻结。
      是那个机械酒保。他那标志性的、覆盖着油腻污渍的皮质围裙,以及那只此刻正泛着冰冷扫描蓝光的机械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辨。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散发着食物馊味的垃圾袋,显然是要出来倾倒。
      四目相对。
      未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几乎要立刻转身逃窜,哪怕明知会立刻暴露,会引来追捕。恐惧,纯粹的、源自多次死亡经历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机械酒保那只扫描的义眼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蓝光闪烁了几下,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那冰冷的机械合成音响起,语气平淡得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非法潜入?”
      未僵在原地,准备承受随之而来的警报或攻击。
      但酒保只是将垃圾袋随手扔进旁边的巨型垃圾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转过身,那只正常的、带着些许混浊的眼睛瞥了未一眼,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毫无感情:
      “如果你想找个地方喘口气,不被立刻抓去充作‘耗材’……可以去‘大寂静教堂’附近。或者,至少离那里近点。”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待未的反应,便径直转身,重新走进了那扇小门,金属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将他与外界隔绝。
      未呆呆地站在原地,过了好几秒,那口憋在胸口的气才猛地吐了出来,带着剧烈的咳嗽。没有警报,没有攻击,甚至没有多余的盘问。只是……一句近乎于施舍的、指向某个地点的信息。
      “大寂静教堂”?
      他不敢停留,立刻拖着依旧虚弱而疼痛的身体,钻入了更深的巷道阴影之中。但机械酒保的话,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他荒芜而麻木的心田上。一个……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接下来的日子,未像一只真正的阴沟老鼠,在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里挣扎求存。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凭借着无数次死亡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他避开那些闪烁着诱人霓虹、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主要街道,只在错综复杂、昏暗肮脏的后巷与废弃区域穿行。
      他花了相当于外界数个轮回的时间,几乎是靠着双脚,麻木地、迂回地绕着这座城市的边缘区域行走了一圈。他看到了高墙林立、能量屏障闪耀的核心区,那里进出的是衣着光鲜、带着各种义体或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公民”;他也看到了如同蚁穴般拥挤、嘈杂、散发着恶臭的底层聚居区,那里充满了面黄肌瘦、眼神浑浊的贫民和各种奇形怪状、在夹缝中求生的变异生物。
      困了,他就找个废弃管道、坍塌建筑形成的缝隙,或者大型垃圾箱背后,蜷缩起来,抱着生死之誓,陷入一种半昏迷式的浅眠。饿了,他就翻找那些散发着馊臭气的垃圾桶,与更弱小的拾荒者争夺一点点可以果腹的、来源不明的食物残渣。他也尝试过小偷小摸,目标是最不起眼的、摆在店铺外围的、看似无人看管的小物件或食物。但他失败了数次,不是因为技巧不够娴熟,而是因为在这个一切似乎都与某种能量、某种“资质”挂钩的城市里,他这种纯粹的、物理意义上的“无能力”,让他连做一个小偷都显得格外艰难。一次,他刚把手伸向一个摊位上看起来干瘪的水果,摊位主人,一个手臂改装成多功能钳子的人,甚至懒得呵斥,只是随意地一挥手,一股微弱的气流就将未掀了个跟头,引来周围一阵哄笑。
      “连最低等的‘动能扰动’都没有的废物,也学人偷东西?”他嗤笑着,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
      未从地上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羞辱感早已在数百次的死亡和折磨中变得麻木。他只是默默地走开,继续寻找下一个可能获取食物的机会。他清晰地认识到,在这里,他如同尘埃,甚至连被正视的资格都没有。
      “大寂静教堂”。
      这个名字,在他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游荡中,逐渐从机械酒保那句平淡的话语里浮现出来。他并没有主动去寻找,因为这教堂大的实在显眼。
      教堂坐落在一片相对“干净”的街区,与其说是神圣,不如说是一种带着压抑感的肃穆。巨大的、由某种暗色金属和石材构成的建筑,线条硬朗而冰冷,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只有顶端一个巨大的、象征着“寂静”的、如同被抹消的声波般的符号。教堂周围一定范围内,街道似乎确实整洁一些,巡逻的城市守卫的身影也偶尔会出现,眼神虽然依旧冷漠,但少了几分在其他区域常见的、随时准备暴力执法的戾气。
      未很快发现,他无法进入教堂。并非物理上的阻挡,而是一种更根本的排斥。当他试图靠近那扇巨大的、紧闭的金属大门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强烈的厌恶和眩晕感便会袭来,仿佛他整个人都与这片被某种规则力量笼罩的区域格格不入。他被这个世界的根本规则所排斥,无法成为任何意义上的“信徒”。
      但是,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无法进入教堂的光明,却可以寄生在由教堂统治所衍生的阴影里。
      他学会了利用“秩序阴影”。教堂需要维持周边区域的表面稳定,以彰显其“庇佑”与“控制力”。这使得附近的暴力行为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制,至少是明面上的压制。未发现,在教堂视线可及的几条主干道旁,那些狭窄的、堆满杂物的巷口,成为了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巡逻队会经过,但很少深入搜查,只要他不做出明显的挑衅或犯罪行为。他像一块不起眼的污渍,黏着在秩序的边缘。
      他学会了汲取“资源溢出”。教堂并非完全封闭,它有人员往来,有物资输送。那些穿着灰色制服、表情漠然的教堂杂役,偶尔会推着装载着捐赠品(大多是些临近过期或品相不佳的食物和日用品)的小车,从侧门进出。有时会有颠簸,会有“意外”的洒落。未和其他几个像他一样、无法进入教堂却又在此徘徊的“边缘人”,会如同秃鹫般,在远处静静地等待着这些“意外”的发生。他们从不争抢,只是麻木而迅捷地捡起掉落的、往往被杂役们懒得弯腰去拾的东西——一个压扁的面包,几根蔫黄的蔬菜,甚至是一小瓶未贴标签的、味道古怪但能补充水分的液体。
      更重要的是,他被动地迎合了“表演性怜悯”。教堂偶尔会组织一些面向“迷途者”和“贫困者”的慈善施舍活动,通常是在教堂广场的边缘,有守卫维持秩序,有穿着洁白长袍、面容悲悯的修女或修士进行分发。未从未试图去排队领取——那需要登记,需要接受“感化”,而他根本无法靠近。但他发现,在这些活动进行时,总会有一些“热心”的市民或低级信徒,为了彰显自己的“虔诚”或积累所谓的“功德”,在活动外围,自发地、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感,分发一些更廉价、更零碎的食物。
      未和其他人一样,会默默地凑过去,伸出肮脏的手,接过那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或是一小杯浑浊的水。分发者通常不会多看他们一眼,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程序。未则会低下头,让脏污的头发遮住脸,做出卑微的姿态——这不是表演,而是他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只是此刻,这种真实恰好符合了施舍者对于“可怜人”的想象。他舔舐着这由他人表演欲所溢出的、微薄的资源,内心没有任何感激,只有一种冰冷的、基于生存本能的利用。
      他的生存,与信仰无关,与善意无关。他只是这个由教堂所代表的、畸形社会结构的一个必然的、讽刺的副产品。他依附在这头秩序巨兽的体表,小心翼翼地避开其利齿和视线,舔舐着其鳞片缝隙间因运作不畅而漏下的、微不足道的残渣。
      他甚至不敢在清晨或傍晚行动。那些时候,阴影过长,危险容易潜伏。他只在一天中阳光最盛、视野最好的中午时分,才敢离开他藏身的缝隙,沿着相对宽阔、有零星行人或巡逻队经过的大路边缘,快速移动,前往他知道的几个可能有“资源溢出”或“表演性怜悯”发生的地点。他的行动轨迹固定而短暂,如同被设定好程序的机械,在极小的范围内重复着觅食与藏匿的循环。
      他行走在街上,依旧不安全。偶尔会有飞驰而过的、装有消音装置的浮空车溅起泥水泼洒在他身上;会有穿着体面、带着能量防护徽章的人对他投来嫌恶的目光,如同看到秽物;甚至会有街头混混,在确认他毫无价值且远离教堂守卫视线时,对他进行无端的推搡和辱骂,只为了取乐。
      未从不反抗,也几乎不回应。他只是承受着,如同海绵吸收水分般吸收着这些恶意,然后继续移动,寻找着下一个可以让他这具痛苦而麻木的躯体继续存在下去的资源点。他怀里的生死之誓沉默地记录着这一切,那猩红的封面,在加仑城虚假的阳光下,反射着与他眼神一般无二的、死寂而冰冷的光泽。他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活着,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求生本能,以及那本将他与死亡隔开、却又带来无尽痛苦循环的书,尚未允许他真正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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