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从天而降

　　阮司蘅想了想：“没听过。”

　　温浸濯坐在唐现卿旁边的床上，站太久，累了：“春蓼城轮回堂的主事不是姓杨吗？”

　　唐现卿当即开启睡前故事模式，不过当面讲人过往还是略有心虚，抬手封了个小结界：“十几年前的。杜家多为药修，柳家执掌春蓼轮回堂已有数十年，杜铭骅和柳诗雾自幼便有婚约。据说杜铭骅元婴初成，要前往浮旋秘境取千年的鬼羽仙鹤草作为新婚礼物赠给柳诗雾，可是不知到发生了什么，出来时元婴尽毁修为跌落，辞忧城也没办法。”

　　唐现卿提到辞忧城看了看温浸濯，温浸濯点头：“辞忧海本部就在辞忧城，炼虚期以上的长老遍地，那应该是真没办法了。”

　　阮司蘅有别的关注点：“浮旋秘境自现世起每二十年开放，至今已有数十次，里面还能有千年的鬼羽仙鹤草？”

　　“说不定呢。”唐现卿并没有在意这个小问题，“柳诗雾炼药天赋极高，柳家基本把她作为继承人在培养了，所有人都觉得杜铭骅配不上柳诗雾、这个婚约估计不作数了，可没想到柳诗雾坚持要求婚礼按期举行。自那之后柳诗雾东奔西走一心扑在轮回堂的发展上，而杜铭骅深居简出，两人也没什么情比金坚的样子。十年过去，后来两人和离了。”

　　阮司蘅咽下一口酒浸芦：“元婴既碎，修为回落是小问题，但寿数定死，大道无望。既不能共参大道，婚约破碎实属正常。”

　　唐现卿一副年长者的语气：“你小子下山历练只管斩妖除魔早登大道是吧？一点凡尘俗世人情往来都不感受啊？”

　　温浸濯在辞忧海待得久：“不管是因为相爱相互扶持或者是出于道义，既为夫妻，柳诗雾必定要担负杜铭骅的生活也包括他的治疗。他现在这修为绝非‘元婴尽毁修为跌落’，可见柳诗雾做了很多努力，不恰当的比喻可能是久病床前无孝子。”

　　唐现卿打了个响指：“你这可说错了。还有你们更想不到的。一年前我途径春蓼赶上柳诗雾与其他人成婚，婚宴之上，自和离后失踪三年的杜铭骅不邀自来，两人当庭对质啊。”可能是这段确实亲眼所见并非道听途说，唐现卿的描述带了一些神情和对话，“杜铭骅怒斥柳诗雾看不起他修为被废早已变心，将他囚于春蓼，在外寻欢作乐。柳诗雾言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杜铭骅更好的药更好的治疗，可是杜铭骅毫不领情。”

　　“柳诗雾指责他隐瞒修为恢复、看她来回奔走不发一言、对她请来的医修药修疾言厉色、毁了她带回的众多灵药，两人之间已毫无感情可言。杜铭骅则声称柳诗雾全是做戏给旁人看，那些药物和治疗无用且痛苦，若不是他自浮旋秘境中获得了至宝助他重登仙阶他还要被困春蓼。最后这个事以杜铭骅当庭一刀断了柳诗雾右臂离去告终。”

　　唐现卿讲得要一人分饰两角了，然而温浸濯和阮司蘅并非情感故事的受众。

　　“失去右臂对炼药师的影响很大，柳家后继无人，因此失了对春蓼轮回堂的控制权？”

　　“观礼的人修为不行啊，一个药修也能搅了婚礼伤人之后顺利离开？”

　　唐现卿对轮回堂没有太多的研究，但对当时场面印象深刻，仔细回想后神情一肃：“这么说来，当时他的身法也很古怪，就像今天这样无声无息的。总之少年夫妻一场，没有半点信任，走到最后啥也不是。”

　　听起来故事讲完了，于是两位年轻人也做了最后的睡前陈词。

　　温浸濯看了一眼昏迷的杜铭骅：“还是建议遵医嘱不要用偏方，他现在的修为来得有问题。”

　　阮司蘅放下了酒浸芦的空坛：“既不能同登大道，就不要讲情情爱爱。”

　　听了个睡前故事并没有缓解空间随机变化、可能无法赶上结业考核的隐忧，但更急迫的问题是如果不能下山，那这个情况不像夜班轮值——天一亮就把病人交接给辞忧海的正式人员，后续怎么个治疗流程和她没有关系。现在她是有辞忧海正式权限、带着大量用于治疗的丹药符箓的在场唯一医修，从道义和身份来讲她必须要考虑三位病患的长远治疗，尽管她并不相信自己能担此大任。毕竟过去的历练中，不是靠着带教长老做决定她无脑干活，就是前面有师兄师姐顶着她在后面划水，但事已至此，温浸濯辗转反侧半个时辰又坐起来，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医修读书时。

　　温浸濯翻着异香与神志混乱的相关材料，突然觉出点通讯中断是值得高兴的：这下师父没法让我汇报课题进展了。我不可抗力失联了呀！

　　雨势渐小，凌晨雨停。澄空山四野寂静。西侧的溪流如白练铺地，层层叠叠地顺着山势从高处坠下来，昨夜落雨使水量增长以致风中隐隐轰鸣。远山林木绿得深浅不一，缭绕着浓重白色雾气的部分变成了影影绰绰的墨灰。整座澄空寺在不算透彻的晨光中朦胧似幻，连檐上的杂草和苔藓都显出一种相辅相成的古朴意味。打斗带倒的香炉滚到了银杏树下，院内石碑斑驳毁损，倒是雨后的银杏叶片带着水洗后的新绿，透出几丝蓬勃生机。

　　禅房里的光线还比较昏暗，鸟类的振翅声响让不知何时睡过去的温浸濯猛然坐起，像触发了机关瞬息弹出机括的暗器。

　　温浸濯脑子还没醒，以为是要观察三位病患病情变化的定时提醒，在紧接着连成一片的振翅声中反应过来：通讯恢复了。

　　先看了三位的情况，提前补续了杜铭骅的药物和镇心符，温浸濯才走到门外，往没被落雨淋湿的偏上层台阶上一坐，开始查看积压的消息。

　　应该是搭建的紧急通讯支撑，只有辞忧令带来的内部消息：续昼阁对北落山脉事件的临时通知，涉及北落山脉波及区域的辞忧海需要执行的应急处理方案，柳风剪单独发来的临时辞忧庭建立的操作指南和管理规定……

　　都是一些行政文书，温浸濯直接划过，看到了更紧急的：病历记录未书写提醒，知情文书未签署提醒，医药箱使用明细超时未上传提醒，超时未提交仿龙炎使用证据扣罚，越级应用多伽罗香超时未上传补充申请扣罚，抢救记录未书写扣罚……最后是错钰阁发来的通知：您的权限已锁定。

　　温浸濯张了张嘴，吸到了一大口雨后清晨潮湿的空气，脸色几经变化又闭嘴把想要骂的话吞回肚子里：深山老林破落寺院，骂也没用，还是先把记录补了。

　　想了想还是生气，一边新建记录，一边给玉简角落代表辞忧海的、游动的阴阳鱼两个脑瓜嘣。

　　权限锁定并非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续昼阁和错钰阁设置的一种强制提醒。修士求医到辞忧海比较直接，先缴纳灵石才给治疗。但更多的创伤出现在秘境历练、山川湖海，辞忧海收到青雀引前往，都是先救治，再登记药物耗材的使用明细上传，错钰阁根据医药箱?的变动信息核对，最终统一由续昼阁进行后续费用结算。

　　不结算的患者会被锁定拒诊，并根据数额拒诊相关的亲友、宗门，特殊情况会请十四洲发布悬赏。而没有在规定时间上报记录的辞忧海人员辞忧令会被锁定，解锁一次扣除当月相应积分。积分累积到月底，体现在月末发放的灵石数额上。

　　之前都是用带教师兄师姐的临时授权在处理，及不及时、是否扣罚和她关系不大，反正追溯权限都是带教的责任不会扣到她。温浸濯完全没注意柳风剪给的是正式权限，更想不到时限问题，这月初刚收了三个病号就扣了一堆，轮值的最后一个月很有希望倒欠辞忧海一大笔灵石。

　　天色彻底明亮之前又开始下雨了。飘飘摇摇的小雨，没有风。雨落在银杏叶片上、落在殿顶的叠瓦上、落在青石板和缝隙的青苔上，无声无息。

　　温浸濯后知后觉从正式权限上意识到北落山脉异变的危急，她是被辞忧海有意抽调过来而非意外被困。连附近城池轮值的普通弟子都要参与，可见波及甚广，缺少人力。这下行政文书不得不看了。

　　她在灰绿色的雨雾茫茫的早晨快速地补文书记录、扣罚申诉，顺利解锁权限后翻找出各种错钰阁准备好的材料、符箓，按着辞忧庭紧急处理预案起阵，建立临时辞忧庭。异常灵力隔绝屏障、灵力循环净化系统、医疗废物处理机制、病人症状预警波动……事实上当医疗行为变成组装了零件开始自行运转的庞然大物时，行医和用药就不再是医者或患者的个人意愿了。

　　身后禅房的门打开，唐现卿走出来就看到处处流转的灵力纹和已经升起来的辞忧海标识：“好家伙，原来你们辞忧海一个人就能手搓辞忧庭啊。”

　　温浸濯随着唐现卿的感叹环视周围的阵法，没什么特殊的：“你对错钰阁的力量一无所知。”当然，对我的工作量也一无所知。

　　她观察唐现卿负伤的手臂敷料干燥无渗出，嘉木固定无错位，于是接着低头补文书：“你怎么打算？目前只有辞忧海的紧急通讯，持续的下雨，按阮司蘅的说法空间打开的概率很小。最好是在这等待救援。”

　　唐现卿眺望远山，雾气缭绕，雨丝隔断，看不真切：“我去看一下下山的路。浮玉山的妖兽已经异动，这里这么安静，不太正常。”

　　温浸濯告知了一下病人“离院”风险：“不要走远，不要长时间在辞忧海阵法覆盖范围外。”

　　“行。”

　　辞忧海的防护阵法自动顺着沿路打下的灵力钉扩展开，唐现卿走出一段距离后已经笼罩在灰绿色的茫茫雾气中，回望澄空寺的方向，只剩代表辞忧海的两条阴阳鱼，在澄空寺大殿上空明明灭灭的灵力波动中环游。

　　再往山下走是断断续续的琉璃长廊，唐现卿一直在外放灵识探查四周，没有妖兽异动。琉璃顶映着阵法浅蓝色水一样的波光，带着落雨的水汽，光影变幻，恍然间如同行于水下，越安静越显得古怪。

　　一无所获，靠近山腰就开始在浓雾中打转，山下看不清楚，山上的阴阳鱼影影绰绰。唐现卿决定回去再说。

　　就在此时，山道旁雾气流动树影摇晃，唐现卿右手一挥，隔着闪烁间铺成屏障的金色灵力，看着浓雾里横穿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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