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不知过了多久，赵琢被蝉鸣声吵醒。
　　睁开眼，屋里很暗，恍惚间，仿佛有万钧黑沉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挤压过来，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弃在了水底，心底莫名生出很大的哀伤。
　　就这么睁着双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那种被遗弃的感觉才渐渐退去，随即也弄清楚天色已是傍晚。起身，头有些晕，她走向桌旁，抓起茶壶倒了一杯水，入口微凉。
　　缓缓将一杯水喝尽，小院内蝉鸣仍响个不停，听得人心烦。
　　赵琢放下茶杯，起身，走出房门，本意只是想在院子里散散步，走着走着竟走到东边的小院。
　　跨入小院，一条石子小路蜿蜒阶下，夹道绿竹猗猗，跨上两级台阶，右手边便是墨青的书房，蕉叶映窗，窗内桌旁，墨青伏案挥毫的身影清晰可见。
　　赵琢在窗前站了许久，墨青却浑然未觉，依旧专注在纸上，一笔一画细细勾描。
　　赵琢好奇心起，凑近看去，只见墨青的笔势分明是在写字。
　　这倒是有些反常，墨青喜画却很少习字。
　　原因嘛，只是因为不喜欢，为何不喜欢赵琢却不很清楚。墨青这个人爱憎极其分明，喜欢的东西可以日夜不离手，不喜欢的碰都不愿意碰，也因此，墨青的字和画之间，差别不啻天渊。
　　这一点跟西小院的南泉正好相反。
　　记忆里赵琢只见他写过两次字，其中一次还是为赵老夫人写的挽联，另一次则是在写一首诗，内容已有些模糊，只记得字迹殊异。
　　赵琢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举起手轻轻在窗框上敲了两下，墨青闻声抬头，看向赵琢时一幅如梦初醒的样子，“你起来了！”说着顺手拿起一本书将字纸压上。
　　赵琢也不甚在意，笑着走进屋内，“是啊，今天多亏你照顾前面，我才能睡个饱，前面没什么事儿吧？”
　　墨青从书桌后面走出，微微抬手，示意赵琢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不过还是一样无人光顾，只有门前的麻雀和树上的鸣蝉相伴终日罢了！”
　　说着，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又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无论前一天发生什么，第二天只要一见面，所有的隔阂瞬间消弭。
　　“白天，倒是有人来找过你。”停了一会，墨青说。
　　“哦，是谁？”赵琢下意识发问，心中却有了大概的猜测。
　　“六王爷，他等了许久不见你，便托我转告你明天傍晚戌时去小枝巷。”
　　绾浓的小院正在小枝巷。
　　赵琢听着，脑海中又浮现昨天晚上倾世楼的场景，脸不由得红了，她不耐烦的摆弄着衣襟，低声道，“知道了。”
　　墨青的视线却一直胶着在赵琢身上，“你要去做什么？”
　　赵琢看向门外，院中暮色苍茫，摇摇头挤出一抹笑。
　　“左不过是那些正事。”
　　墨青将视线缓缓从赵琢身上移开，良久沉吟道，“既然是老夫人认可的人，我自该放心。”
　　赵琢苦笑一声，眼前的暮色中渐渐浮现出赵老夫人临终时的面庞，“琢儿，这些年来我待你如己出，世间的复杂不曾让你沾染分毫，这些你都看在眼里……从来，我不曾要求过你什么，只，只此事，是我一生的心结，若在我死后此事不了了之，我将含恨九泉，你，你一定要答应我……我去后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听六王爷的话，这样我才闭得上眼……你放心，我不会害你做千古罪人，若你了解了李将军的冤屈，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
　　后来，由于极度虚弱，赵老夫人的讲述越发语焉不详，直到如今，赵琢对李将军的了解也不比官方文书多多少。
　　那是一个秉性耿直的军人因年老功高，对上倨傲不敬，因之获罪去世的故事。
　　平心而论，若李将军的故事只是如此，赵琢实在不能说服自己可以为之做到此种地步，还是说自己了解的并非全部……
　　每当怀疑的种子在心中萌芽，赵老夫人临终的恳切之态便出现在目前。于赵琢，赵老夫人恩同师母，她的意思赵琢一辈子不曾有过违逆，更遑论是这般临终重托，无论如何也做不出除听从之外的第二个选择……
　　可是，愈接近那一日赵琢心中的不确定便越浓，自己做的这一切真的对吗？
　　赵琢来回想着，却只是没有头绪，只觉得一股郁结之气在心中越聚越浓。
　　“只是，若你有为难之处，仍可以同我商量。”正烦躁难耐，墨青的声音再次响起。
　　声音响起的瞬间，赵琢只觉得脑海中嘈杂的声音全部止息，第一次发现墨青冷静平板的音调有稳定人心的效果。
　　“毕竟，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墨青接着说道，说完，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温存的笑。
　　赵琢与他对视着，心中的块垒渐渐消散，不禁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真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一定不会客气的。”
　　墨青见赵琢的态度有所放松，心情似也转为舒畅，嘴角浅浅翘起，脸上露出平日难得一见的光彩。
　　赵琢忍不住多看两眼，此时她才发现墨青身上似乎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一种是凌风傲岸遥不可及的冷，一种则是极其惹人疼惜的柔。这两种气质在他身上如此奇妙的融合，使得他既清澈又魅惑。如果他是女生，应当是那类一颦一笑间就能惹动君王以江山为戏的倾国美人。
　　正没边际的胡乱想着，赵琢陡然惊醒，自己居然将这么肉麻的形容用在墨青身上，一定是发病了。一想到此，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赶快收拢心神，想要将这些乱糟糟的想法统统赶出去。
　　神思混乱间，耳中传来熟悉的冷漠音调，“我说的，你可听清楚了？”
　　赵琢抬头，便看到墨青一脸不耐的皱着眉，又是一幅拒人千里的傲慢姿态，方才那灵光乍现般的光彩荡然无存，心中稍安，暗道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墨青。
　　她眨眨眼，下意识发问，“什么？”
　　墨青毫不客气的白了赵琢一眼，“泽雅斋，红婷娘子明日恭候大驾，时间随你方便。”
　　赵琢听了，一脸不可置信，“红婷娘子，是那位写出《雨痕红绡》的红婷娘子吗？她不是正当红，泽雅斋更是红火的一骑绝尘，我们一向并无生意上的往来，她有什么事儿要见我？”
　　“不知道。”墨青无所谓的弹了弹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也许突然想过几天清净日子，想向你讨教怎么才能把一个书斋经营得整日门可罗雀。”
　　谈话又一次以赵琢气鼓鼓返身回房结束。
　　推开房门，赵琢重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喝一边忍不住在心中抱怨，这个墨青说上一会儿话就原形毕露，想跟他讨主意简直不可能。
　　一杯茶水下肚，心情稍定，赵琢便开始琢磨明日的安排。
　　六王爷和绾浓那里虽然不愿，然势所必然，倒不用多费神，硬着头皮按时赴约即可。
　　红婷娘子这番相约却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虽然两年前自己单方面见过红婷娘子两次，可红婷娘子并不认识她，两年来更是全无来往。
　　莫说自己与她从无私交，便是同为书斋的霜筠堂和泽雅斋档次上也相差太远，实在没有相交的可能，实在是想不出她来找自己的合理动机。
　　赵琢咬着嘴唇思索半晌，仍是毫无头绪，索性不再费神，再不济红婷娘子也是出了名的百事通，掌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密辛，明日的会面横竖不会无聊。
　　想到此处，赵琢忽然心念一动，或许这恰是一个自己盼望已久的好机会。
　　李从圣将军的经历若另有隐情，如果还有一个人能知道真相，那个人只能是红婷娘子。
　　红婷娘子为人神秘，虽然誉满京城，若非她亲自相邀，任谁也别想见到她。也因此，这两年间，赵琢虽想过要找红婷娘子打探却总是不得其门，如今…….
　　想明白此节，她将茶杯放下，叫小丫鬟端来晚饭，饱餐一顿，接着细细洗漱一番，躺在床上平静等待入睡。
　　红婷娘子交际庞杂，皇亲贵胄，山野高士，优伶名妓无所不包。早就练就一双直抵人心的慧眼。若想从她那里问得真实消息，就要从内到外都处在最佳状态，否则就只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反将自己心底最深的隐秘和盘托出。
　　第二日，赵琢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她感觉到自己神清气爽，这才满意的坐起身子，下床洗漱，小丫鬟已将清粥小菜端入，她不紧不慢的吃完。
　　稍坐片时，跨上游廊，只觉清风徐徐，夹道藤蔓微微摇摆间光影或明或灭，甚是惬意。
　　将到后门，跨出游廊，方觉置身于朗天白日之下，又是一个响晴的夏日。
　　看来必得叫辆车了。正想着，廖叔已将后门打开，便起身出门，一出门只见后门边早已停好一辆相当宽敞气派的轿子，轿旁一个干练的小厮看见赵琢，忙快步跑上前，“赵姑娘，您是要去庆康街泽雅斋吧，小的们已经等候多时了，请！”
　　赵琢微一诧异，心中已然明了，心道不愧是红婷娘子，做事如此周到。顺从的走向轿旁，忍不住不好意思道，“有劳小哥久待，你家主人也太客气，我哪用的了这么气派的大轿子！”
　　小厮腼腆一笑，“姑娘言重了。”说着，麻利地掀开轿帘，赵琢探头一看，脱口而出，“墨青，你怎么在这儿？”
　　墨青一脸无辜，说道，“等你一块去泽雅斋呀。”
　　“你去做什么？”
　　墨青被赵琢突然高亢起来的声音刺到耳膜，皱着眉揉了揉耳朵，“我哪里知道，还不是跟你一样突然受邀，肯定是去了才了解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是说，红婷娘子也邀请了你？”
　　墨青不耐烦的点头。
　　“昨天你并没有告诉我呀！”赵琢圆睁双眼，气鼓鼓的质问。
　　墨青眉毛一挑，一抹任性的笑意在眼底稍纵即逝，“我只负责转达和你有关的部分，至于其它怎么处置是我的自由。”
　　赵琢盯着墨青半晌说不出话。
　　墨青将身子向旁边略挪一挪，“没有话要说就上来吧，眼看着正午就要到了，也要为这几个抬轿子的小哥着想。”
　　先前的小厮一听这话，感动的直搓手，“公子心真好，一定会有福报的。”
　　赵琢狠狠瞪了墨青一眼，“好汉不吃眼前亏。”嘟囔着大步跨上轿子。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轿子稳稳停下，掀开轿帘，一座富丽闲雅的三层小楼映入眼帘，匾额上三个渌金大字，“泽雅斋。”
　　赵琢倒吸一口气，原来这就是行业头部的气派。身边的墨青却似毫无触动，依旧是一幅懒洋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倒霉样子。
　　两人走入大堂，一排排高大书架屹立延伸，一眼望不到头，书架间男女客人众多，或沉浸在中意的泛黄书页之间，或一脸兴致盎然地随意翻阅，皆能自得其乐。往里走，靠窗的位置还有供客人休憩的桌椅，清茶甜点免费供应。
　　店中伙计十来人，一律穿着绘有山水的灰色衣服，手头皆有事情在忙，忙碌而安静，偌大的大堂不显一丝嘈杂。
　　赵琢看着，不由得心中火热，这样的书局简直完美。没来之前那身为同行的一点点嫉妒之情荡然无存，如今只剩下满心的钦佩。
　　一个灰衣小哥服侍一位客人结完账，看见赵琢和墨青两张生面孔，便主动走上前来，满面笑容问道，“二位可有什么需要？”
　　赵琢正东张西望，闻声转头，便看见一张清俊斯文的笑脸，不由得心生好感，也笑道，“我们与红婷娘子有约，不知小哥可否代为通传！”
　　灰衣小哥一听，态度变得更加恭谨，“如此说来竟是贵客，二位请随我来！”
　　说着在前相引，三人绕向侧门，经过一段曲折回廊，来到后院，刚至月洞门，便觉香气扑鼻，跨过之后，一方极大的花圃出现在眼前，不及细看，小哥已止住脚步，“小的只能到此处，娘子便在这花圃之中的小楼内，二位还请自行前往！”
　　赵琢道谢不迭，灰衣小哥转身退走。
　　时近正午，阳光肆意，花圃正中的小楼亮得看不清。赵琢下意识看向身边的墨青，眼神中流露出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墨青看看赵琢，又看看小楼，嘴角缓缓翘起，眼睛现出一抹飞扬的神采，“愣着做什么，走吧。”说着，沿着花中小径缓步走向小楼，姿态散漫，一如往日。
　　赵琢被他的态度感染，那一点紧张之感也淡了许多，略一迟疑便跟了上去。
　　小楼四面皆有大窗，此时门窗洞开，风在楼内肆意流窜，窗边长长的白色布幔便东飘西荡，远远看着颇为新奇。
　　二人刚走到楼前，一个含笑的声音便迎了出来，“赵姑娘，墨青公子，实在是红婷三生有幸，终于把二位盼来了！”
　　白色的布幔之后，一位艳若石榴的雍容夫人款款走出。
　　神色音容，一如三年前庆圆街馄炖摊上初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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