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之

作者:渔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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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赵埏执意西去。

      圣人宽宏。若永安不允,便是亲手砸碎自己的金身造像。
      帝王疑虑。若永安允了,便是亲手剐开自己的经年忧惧。

      这般不快的事情,又要勾起陛下多少不想忆起的往事。
      宋清简在帝心,断不能冷眼旁观。

      况且,身死鸿福客栈的赵氏部曲与他们蓝眼睛的小儿身上,又带着多少亟待陛下发作的内情呢?

      宋清无法再把那春秋笔法的卷宗归档。
      ——她决定去一趟望春乡。

      这并不是个愉快的行程。
      颠簸的马车载着她离开北都百里,今年格外漫长闷热的春依旧扼着她的肺腑。

      她掀开车帷,向无边的天祈祷一场暴雨。

      纪旸不懂她的虔诚,挤向小小的车窗,用喋喋不休的粗浅词句赞美耕田、山川、春意。

      这就是春天。
      宋清勉力笑道,“春意喜人,胜似江南。”

      纪旸往后一仰,将洒金折扇一下下地敲往掌心,“难得如此好机会,能随性出京。你说江南,我倒很想下江南、见见外祖舅父。”

      “如能有这样的机会,还请九殿下带上裴某,”铃铛轻响,伴着马车的枣红色马靠了过来,裴影低头对上掀着车帷的宋清的眼睛,“裴某从未去过江南,心向往之。”

      “甚好!”纪旸快活笑道,“晏之,你也要一起,你年少时不是游历过江南?刚好为我和裴大人引引路。”

      “裴某竟不知宋大人有过这般畅意少年时。”一汪湛蓝的水在裴影的眼睛中荡着,在日光下煌煌璀璨。

      一旁的纪旸像是痴了一般,开口赞道:“裴大人,我原也不知你生着如此一双琉璃眼。”

      “殿下,在灵州,最忠诚的奴仆,总会摘下自己的一只眼睛,献给主人。”

      “裴大人,若是我,是绝对舍不得摘下这么美丽的东西的。”

      裴影大笑,“人人都说殿下是个妙人,裴某今日总算明白了。”

      宋清见他二人你来我往,索性面露浅笑,不置一词。

      她需要一个自投罗网的见证者,需要一个占据先机的谈话机会。
      可惜自投罗网的裴影捎带着意料之外的纪旸,她思索着这层变数的来处。

      忽而,远处唢呐悲鸣,登时鞭炮炸起,在泥泞的宽阔黄土中发出闷响。

      一行三人齐齐探头望去,原已到了望春乡的地界。
      送葬的乡民扶着三樽黑漆漆的棺椁,从远方向他们走来,宋清心知是谁在那棺椁中长眠。

      她抬手叫停了马车,脚踩在泥泞的地上,白底黑布的官靴很快被浸湿。
      连日积雪融在土中,初春的湿意还未化净,头顶的空气又闷燥。浩浩汤汤的丧仪队伍敲着惊锣踩在冒着寒气的土地上,连纸钱都扬得困难,每一张黄纸都仿若拖着千斤镣铐般往土地上坠。

      驮着棺材的车辙印得很深,宋清的眉不由皱起。
      “灵州的老人们总说,这是有冤未诉——”异域香料的气味,宋清不用回头便知道来者不善。

      宋清没有回答这句话,她看见葬仪队末的耆老下了驴车,向他们走来。

      铜制的拐杖敲击在泥地上所发出的闷闷重响逐渐清晰。
      他的一条腿有些僵硬,这使得他走起路来有些坡。可是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么坚定、缓慢,以至于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有意遮掩的那条残腿。

      乌黑色的军牌悬挂在他的腰间。大宸的每一个将士都拥有着这样一块军牌,战起随军令、战时问名姓、死后还故乡。赵耆老在战场上留下了半条腿,可这块军牌亦随着他永远离开了战场,永不复用。
      但他仍将它悬在腰间。

      裴影直起身,与宋清一并作揖。

      赵耆老微微颔首。漠北的沙抹去了他脸上多余的表情,年老和战争皆在他脸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迹,公平地交错着,使人辨不分明。
      他将拐杖往旁人手中一送,而后礼数周全地朝二人回礼道:“宋大人、裴大人。”

      而后,他锐利的目光转向了悬腿坐于车架上的纪旸,“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纪旸一愣,大笑道:“无名无姓的闲散人,耆老不必挂心。”

      耆老身后捧着拐杖的少年露出了不忿的神色,但纪旸并不在乎。
      他丢开手中的果子,向地上一跳,“嘿,耆老,我听说办丧事都要置白席,我等远道而来,也奉上帛金。这席能不能让我们吃上?”

      耆老面不改色,只伸手做请。
      纪旸将洒金折扇欻地拉开,闲庭信步,倒真像极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公子。

      他兴致高,好点评,一会问死者姓名生平,一会问人乡情风俗,喋喋不休。
      耆老耐心,一一作答。

      待到天色渐昏,一行人方走到了赵家村。

      稚童可怀抱的树下,停着三处棺椁。几只黑鸦受了惊,唰得飞起。
      纪旸诧异,指着棺椁问道:“我刚还以为你们是要把人送出去埋了,原来才刚刚送到这来?”

      “我听闻陇佑葬俗,绕土三圈,烈火焚骨,才能魂归九天,来世安宁。”裴影比耆老更快开了口。

      耆老如石刻坚固的神色稍有松动,“算不上多有渊源的风俗,想不到裴大人竟还知晓。”

      “他当然知晓啦,”纪旸手中的扇子随意地指了几个乡民,学着胡儿说话,“一样的眼睛,没准有着一样的祖宗。”

      裴影轻笑,挑衅地转头看向宋清,却旋即冷了神色——树阴沉沉,一个背身的乡民撞过宋清的肩膀,宽袍窄袖交错。

      宋清敏锐地抬起头,冷冷的凤眸对上他的眼睛。
      裴影轻佻地挑起眉,转身揽住了纪旸的肩,笑道,“小公子,我们五胡杂处之地,不混点胡儿血脉,才叫怪事哩。”

      “是吗?听说那被踩死的小儿也是,是真是假?我能不能看看。”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惊诧。
      一路跟在耆老身后的几个少年已压不住愤慨的神色,耆老微微抿唇,不置一词。

      空气凝滞,将落的太阳炙烤阴沉天地。

      正缺一缕风。

      正此时,树影摇曳,有人行止。
      绯红官袍衣袂翩跹,似有风过。

      僵直万物刹那间活了过来。
      裴影闻见衣袖笼着的檀香溢出,侧目见她的手轻按在纪旸的肩头,见她仿若无事发生,笑意清浅。

      于是,锣响三声,村祠中的流水席开了宴,贵人们转身屋内入了席。

      纪旸坐不住,拉着裴影去看那墙上悬着的弯月刀、虎豹皮与胡儿毯,婆娑赏鉴,啧啧称奇。

      宋清伸手推开窗,听见了外头的人群喧闹,热气腾腾的菜肴与烧酒端上了席。

      “本以为是六亲无靠,”宋清收回了目光,看向赵耆老,“想不到身后事可以操办至此。”

      赵耆老沉默地给宋清倒酒,他不擅应酬,只会先一步举起大碗,一口饮尽。
      “我等本是赵氏部曲,迁居至此,自然是六亲缘浅。但远亲近邻,同袍之谊。如谁糟了难,大伙定会鼎力相助。”

      “是吗?”宋清微微垂首,摊开自己的手掌,端详道,“仵作验尸,张三儿、陈麦芽的手生着成片厚茧,浑身不见陈年刀剑伤,倒是腰椎与肩袖劳损畸变。这是两个常年务农的人,不见半点习武的痕迹,他们与耆老如何有同袍之谊呢?”

      赵耆老不自觉地握紧了自己的手,“某也二十年不曾摆弄兵器了。”

      宋清不置可否,笑了笑,“那耆老能否告诉我,这对‘赵氏部曲’,又是怎么生出个胡人小儿来?”

      “陇佑本就是五胡杂处之地,时不时生出个孩子随了祖父母的蓝眼睛也并不奇怪。”

      “小儿三岁,陈麦芽却五六年治着断续。”宋清双眼一眯,低声道,“耆老,林相亲掌户籍田册,若我请她一一核实,恐怕村中不止一户一口如是。”

      赵耆老见她神态,恍惚间仿若往事重现。
      他想起有一人长着与她一般的凤眸,也是这般双眼一眯,低声说着如是的话。

      那时的他愚直,如今——
      他紧绷的脸忽而一松,忍不住多看了眼远处把玩奇珍的纪旸,自陈罪情道:“老朽昏聩。近年流民颇多,某无不擅自收容。某早已脱了军籍,一人之过,愿大人明辨。”

      如此一眼,果将纪旸勾了过来。
      少年漂亮的眼睛眨了眨,好奇道:“什么过错?晏之,你是不是又在审人了。左不过几个乱了籍册的流民,右不过个被抱养的小胡儿,人都死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裴影跟在他身后走来,附和道,“户籍田册本就是个糊涂账,再怎么查,都不过是给弥天大谎绣个花。怎么?难道宋大人,也要接了五殿下的棒槌,来查赵家村与杜氏的田产龃龉吗?”

      “什么意思?”纪旸一头雾水。

      宋清笑了笑,“这几年确实流民颇多,村村如是。若不是牵扯到大案,谁又想理这个糊涂账呢?”

      “晏之,那你问明白了吗?”纪旸此前的问题又一溜地窜了出来,“那小儿果真是个胡人吗?赵氏部曲又怎么会生出胡儿呢?”

      “是又不是,”宋清伸手为纪旸倒了杯温酒,“被杜文应纵马踏死的小儿,确实有着胡人血统,就像你方才看见的零星几位蓝眼睛的村民一般。但在鸿福客栈被杀的,既非这小儿的身生父母,也并非赵氏部曲。他们都不过是飘零至此的流民,被耆老收容。”

      “原来如此,”纪旸恍然大悟,“耆老侠义,算什么过错呢?”

      裴影却摇了摇头,慢悠悠说道:“二十三年前,圣人宽宏,分封赵氏。迁居北都的部曲,无不坐享优待,免于课税。”

      窗外锣鼓又响,风声裹着盆火呼啸。
      高高的篝火已经堆起,漆黑的棺椁被重新打开。

      赵耆老的嘴抿成一条凝固的线,手中的铜制拐杖被他握得更紧。
      这是比自陈罪情,更为难堪、更需压抑胸中怒火的时刻。

      “耆老收容流民,这流民又是凭什么受了天家恩情,享此轻税?”裴影湛蓝色的眼睛在火光下满溢着模糊邪气,轻佻语调,近乎挑衅,“普天之下,这些流民又会记着谁的恩情?”

      烛火被惊扰,在纸糊的窗上跳跃。
      “裴影!”宋清低声呵斥,她听见嘈杂的声响已逼向这座泥塑的祠堂,夜风裹着的热血沸腾得将要溢出。

      但裴影却一刻也不错眼地盯着赵耆老,锋利的话语犹如一把刺入胸膛的匕首,“耆老,尔等究竟是天家的臣民、还是那陇西赵氏的臣民呐?昔日如是,今日又改了?”

      晦暗的记忆被瞬间唤醒,沉寂多年的阴郁情绪被从未消弭的愤怒燃起。

      赵耆老宽厚的手掌啪得砸在桌上,酒碗翻滚着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恰逢此刻,有号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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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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