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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刃
雨没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愈发密集,像无数根冰冷的银针,狠狠扎进荒原的每一寸土地。雨水敲打在岩石上,发出噼啪的脆响,汇成细细的水流,沿着石凹的边缘蜿蜒淌下,形成一道浑浊的水帘,将这处临时避难所与外面的黑暗隔绝开来。寒意随着湿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即使挨着火堆残存的余烬,那点微弱的暖意也很快被吞噬,只剩下钻骨的阴冷,冻得人指尖发麻。
云无涯靠坐在岩壁旁,闭着眼,呼吸轻浅得几乎不可闻。他并没有真正睡着,胸口的伤处每一次起伏都带着细密的刺痛,体内枯竭的仙元如同干涸的河床,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泛起,这种虚弱感让他时刻保持着一种警醒的疲惫。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路程,北荒遥远,冥河更是险滩密布,以他们如今的状态,想要顺利抵达,简直是难如登天,前途渺茫得让人心头发沉。
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带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是阿炎。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在梦中微微蜷缩着身体,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朝着云无涯的方向无意识地又贴近了些许,肩膀几乎要挨到他的手臂。那件染血的白袍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脸颊埋在柔软的布料上,呼吸均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仿佛那袍子是他唯一的慰藉和依靠。
云无涯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属于活物的微弱体温,以及那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呼吸声。他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身体却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最终,还是没有挪开,任由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轻轻熨帖着自己冰凉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风雨声的、极其细微的踩水声,混杂在哗啦啦的雨幕中,如同细碎的砂砾,悄然传入了云无涯的耳中。
他的眼睛倏地睁开,眸中睡意全无,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和警惕,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那声音很轻,带着雨水溅落的湿意,距离尚远,但在这荒无人烟的雨夜,任何不属于自然的声音,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他微微侧头,目光透过水帘的缝隙,向外望去。外面是沉沉的黑暗和密不透风的雨幕,视线被严重受阻,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轮廓。但那细微的、正在缓慢靠近的声响,却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人故意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搜寻着什么。
不是野兽。野兽的脚步声沉重杂乱,而这声音,是有节奏的,带着人类特有的韵律,而且不止一个。
是仙门的追兵,还是魔域那些想要夺回魔尊的搜寻者?
云无涯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窖。无论是哪一种,对他们而言,都无疑是灭顶之灾。他下意识地想要调动体内的仙元,做好战斗准备,可丹田处却只传来一阵针扎般的空乏感,伴随着伤口撕裂的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重伤未愈,体内的毒素也未曾完全清除,他此刻的力量,十不存一,根本不是任何一方的对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身旁依旧沉睡的阿炎,那双纯净的紫眸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所觉。这个失去记忆、心智如同稚子的“阿炎”,此刻毫无反抗之力,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不能留在这里。
云无涯当机立断,伸出手,轻轻推了推阿炎的肩膀,动作尽量放轻,生怕吓到他。
阿炎迷迷糊糊地醒来,紫眸里氤氲着未散的水汽,带着浓浓的睡意和茫然。他揉了揉眼睛,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着,小脑袋微微歪着,小声嘟囔:“云……无涯?怎么了……”
“起来。”云无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外面有动静,很危险,我们得立刻离开。”
“离开?”阿炎还没完全清醒,大脑像是一团浆糊,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袍子,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恐惧,“外面……还在下雨,超级冷的……我不想走……”
他已经习惯了这处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石凹,习惯了火堆残存的一点暖意,对外面那片未知的、冰冷的雨夜,充满了本能的抗拒和害怕。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待在云无涯身边,待在这个小小的石凹里,才是安全的。
云无涯没时间跟他慢慢解释,外面的脚步声似乎又近了一些,甚至能隐约听到有人低声交谈的声音。他眉头紧蹙,心中的焦灼越来越浓,伸手想去拉阿炎的手腕,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的动作有些急促,语气也比平时严厉了许多,一下子吓到了本就懵懂的阿炎。阿炎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紫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大颗大颗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眼看就要掉下来。他委屈又害怕地看着云无涯,嘴唇微微颤抖着,声音带着浓浓的哭腔:“你……你凶我……”
云无涯的动作猛地一顿,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
看着那双泫然欲泣、全然不懂世事险恶的眼睛,看着那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一股无力感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瞬间涌上云无涯的心头。跟一个心智如同孩童的人讲道理,是完全没用的。现在的“阿炎”,只会遵循最原始的感受,冷了就想躲,怕了就想逃,根本不明白什么是危险,什么是生死。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片刻,外面的声音骤然清晰起来!
“那边好像有个能躲雨的石凹!”一个粗嘎的男声穿透雨幕,带着几分兴奋和急切。
“仔细搜搜!那叛徒带着个累赘,肯定跑不远!掌门说了,只要抓住云无涯和那个魔头,重重有赏!”另一个声音附和着,语气里满是追捕猎物般的狠厉。
是仙门修士的声音!
云无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握着拳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仙门的追兵来得比他预想中更快,也更隐蔽。
阿炎也听到了外面陌生的、充满恶意的语调,那些声音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浑身一颤,原本就蓄满泪水的眼睛里,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填满。他再也顾不上委屈,猛地扑向云无涯,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都在打颤,紫眸里满是惶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用尽全力抓着云无涯的手,仿佛那是这世上唯一的救命稻草。
云无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冷和剧烈的颤抖,那股颤抖透过掌心,一直传到自己的心底。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双充满依赖和恐惧的眼睛,又迅速抬头望向水帘之外——几道晃动的人影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他们身上穿着的青色道袍,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已经走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灼和无力,反手握紧了阿炎冰冷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尽量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身旁一根被雨水打湿、却依旧坚硬的枯树枝,那是他之前准备用来添火的,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武器。他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极其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决绝,仿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躲到我身后。”他低声对阿炎说,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量,“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也别出来。相信我。”
阿炎被他话语里的冷静和坚定稍稍安抚了一些,虽然依旧害怕得厉害,身体还在不停发抖,但还是听话地、手脚并用地挪到他身后,把自己紧紧缩在岩壁的凹陷处,用那件染血的白袍蒙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双湿漉漉、亮晶晶的紫眸,透过布料的缝隙,死死盯着云无涯挺得笔直的、单薄的背影。在他心里,这个背影就是他的天,是他唯一的依靠。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巨响!
水帘被人粗暴地掀开,冰冷的雨水瞬间泼了进来,打湿了地面和火堆的余烬,发出滋滋的声响,火星彻底熄灭,石凹里只剩下一片昏暗和阴冷。
“找到了!他们在这里!”
伴随着一声兴奋的厉喝,三道人影出现在洞口,挡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阴影。他们身着统一的青色道袍,衣袍被雨水淋得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饿狼般盯着石凹里的两人,周身有淡淡的灵气流转,显然状态远比重伤在身的云无涯好上太多。
为首一人,是个面容倨傲的年轻修士,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眉宇间带着几分嚣张和刻薄。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云无涯身上,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憎恶和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云无涯!果然是你!没想到你这高高在上的仙门表率,竟然真的勾结魔族,叛出师门,躲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
随即,他的视线越过云无涯,看到了他身后那个蜷缩着的、瑟瑟发抖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轻蔑的弧度:“这就是那个让你不惜背叛师门也要保护的魔头?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还吓得跟只兔子一样,也不过是个没用的废物!”
他身后的两名修士也跟着发出不屑的嗤笑,眼神里满是鄙夷和恶意,仿佛在看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云无涯握着枯枝的手又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隐隐有些发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眼神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仿佛在看几块无关紧要的石头。“我与你们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你们走。”他的措辞依旧清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
“无关?”那为首的修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讥讽,“云无涯,你勾结魔族,残害同门,罪该万死!今日,我便替师门清理门户,连同这没用的魔头一并铲除,也好让你知道,背叛仙门的下场!”
话音未落,他便不再废话,右手并指如剑,体内灵气快速汇聚,一道凌厉的青色风刃瞬间成型,如同被精钢打造的利刃,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直射向云无涯的面门!速度快得惊人,显然是下了杀手!
另外两名修士也同时出手,配合得极为默契。一人抬手挥掌,一团拳头大小的火球如同燃烧的陨石,带着灼热的气息,朝着云无涯的胸口砸去;另一人则从袖中甩出数道墨绿色的藤蔓,藤蔓如同活物般在空中扭动、伸展,朝着云无涯的四肢缠去,想要将他束缚住,让他无从躲闪。
三道攻击,分别瞄准了不同的要害,狠辣异常,丝毫不留情面,显然是想一击必杀。
云无涯的眼神瞬间一凝,体内仅存的一点仙元被他强行调动起来,汇聚于四肢百骸。他手中的枯枝如同有了生命般,如电般点出,没有任何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简洁、最有效的格挡与卸力。枯枝与青色风刃相撞,发出沉闷的“噗”声,竟凭着一股精妙的力道,将那势如破竹的风刃堪堪击偏,风刃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打在身后的岩壁上,溅起一片碎石。
与此同时,他腰身一拧,身形如同风中柳絮般轻盈地侧身避开火球,火球落在地上,发出“滋”的一声,将地面浸湿的泥土烧得冒烟。左手则顺势拍出,一股微弱却极其精纯的寒气从掌心溢出,如同冬日的寒霜,瞬间将那些袭来的藤蔓冻结、脆化,轻轻一碰,便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冰晶,落在地上。
短短一瞬,他便行云流水般化解了三人的合击!
那为首的修士眼中闪过一丝惊诧,显然没料到重伤之下的云无涯,竟然还能有如此精妙的身手。但惊诧过后,是更浓烈的杀意和嫉妒——云无涯无论何时,都能压他一头,这让他早已心怀不满,如今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时机!
“强弩之末,还敢顽抗!”他冷笑一声,脚步猛地向前踏出,身形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上来,掌风呼啸,带着开碑裂石的惊人力道,直取云无涯胸口的伤处!他看得很清楚,那里是云无涯的弱点,只要击中,必定能让他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云无涯眼神一凛,不敢有丝毫大意,挥动手中的枯枝,再次迎了上去,想要格挡这致命一击。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那根本就不算粗壮的枯枝,在如此强大的力道冲击下,应声而断!
失去了武器的阻隔,强大的掌风毫无阻碍地透体而来。云无涯闷哼一声,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移了位置,喉头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才勉强没有倒下。
鲜血再次从他的唇边溢出,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滴落在胸前的白衣上,晕开一朵朵刺眼的红梅。他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紊乱,眼神却依旧清明,死死地盯着逼近的修士。
“云无涯!”缩在后面的阿炎发出一声带着哭音的尖叫,声音破碎而凄厉。他透过布料的缝隙,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云无涯吐血的模样,看到了他苍白的脸和痛苦的神色,紫眸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看到自己最珍视之物被摧毁的心疼。那种心疼,比他自己受伤还要难受,像是有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
那为首的修士见状,脸上露出狰狞的狞笑,眼中满是得逞的快意。他没有给云无涯任何喘息的机会,再次聚力于掌心,掌心泛起淡淡的青色光芒,显然是动用了更强的力量,准备给予云无涯致命一击:“受死吧,云无涯!”
他的手掌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云无涯的额头拍去,掌风凌厉,只要击中,云无涯必定脑浆迸裂,当场殒命!
就在他的手掌即将触碰到云无涯额头的瞬间——
一道小小的、颤抖的身影,猛地从云无涯身后冲了出来!
是阿炎!
他甚至不懂得任何攻击的方法,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冲出去,无疑是自寻死路。他只是凭借着最原始的本能,像一只被逼到绝境、想要保护自己巢穴的幼兽,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挡在了云无涯身前,用自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直面那足以致命的掌风!
他仰着头,小小的脸上满是泪水,睫毛被泪水打湿,黏在一起,却睁着一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紫眸,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胆怯和茫然,只剩下一种近乎愚蠢的、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朝着那修士,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
“不许你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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