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寂地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持续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渐渐停歇。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洗刷过的清新和凉意。
　　唐林楚醒来时，苏眠还在旁边睡得香甜，丸子头早已散开，碎发遮住了半张脸，那颗爱心发夹孤零零地躺在床头柜上。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准备早餐。简单的白粥，煎蛋，还有从楼下早餐店买来的包子。食物的香气弥漫在小小的厨房里，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苏眠被香味勾醒，揉着眼睛趿拉着拖鞋走出来，看到餐桌上的早餐，夸张地吸了吸鼻子：“呜呜楚楚，你太好了！谁娶了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唐林楚失笑，给她盛了碗粥：“快吃吧，吃完我要去店里了。”

　　“知道啦，唐老板！”苏眠坐下来，咬了一口包子，含糊不清地说，“对了，今天是不是你那‘小流浪狗’兼职第二天？”

　　唐林楚拿勺子的手顿了顿，“嗯”了一声。

　　“啧，看你这表情。”苏眠凑近，狡黠地眨眨眼，“还挺上心嘛。”

　　“别胡说。”唐林楚低头喝粥，掩饰住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她不是上心，只是……无法对那种显而易见的困境视而不见。而且，收了人家（虽然那五十块还在抽屉里），总要负点责任。

　　吃完早餐，苏眠男友不在，她自己也懒得回去，便说要去“慢时光”蹭咖啡喝，顺便“视察”一下新员工。唐林楚拿她没办法，只好随她。

　　雨后的街道湿漉漉的，低洼处积着浅浅的水坑，倒映着灰白的天空和行人的身影。
　　空气微凉，唐林楚裹紧了外套。走到店门口时，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两点四十五分。

　　推开店门，风铃叮咚。
　　店里已经有一位早来的客人在靠窗的位置看书。
　　唐林楚照例先打开灯和音乐，检查设备，准备物料。

　　苏眠自来熟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掏出手机开始刷。

　　两点五十五分，店门再次被推开。

　　唐林楚抬起头。

　　沈清站在门口。
　　他今天换了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搭配深色牛仔裤，头发似乎比昨天更柔顺了些，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了一点，显得格外黑亮。
　　他看到唐林楚，眼神依旧有些闪烁，但比昨天少了几分初来乍到的僵硬。当他目光扫到店里坐着的苏眠时，明显愣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又绷紧了些。

　　“唐姐。”他低声打招呼，声音比昨天自然了一点点。

　　“来了。”唐林楚点点头，尽量让语气平常，“先去后面把外套挂一下吧，有点湿了。”

　　沈清“嗯”了一声，依言走向后厨的小储物间。

　　苏眠在那边挤眉弄眼，用口型对唐林楚说：“可、以、啊！”

　　唐林楚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安分点。

　　沈清很快出来，依旧穿着那件灰色卫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小臂。他主动走到吧台边，看着唐林楚，像是在等待指令。

　　“今天先复习一下昨天学的，清洗流程和菜单还记得吗？”唐林楚问。

　　“记得。”沈清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我都记下来了。

　　看着他手里那个略显陈旧却保存完好的小本子，唐林楚心里微微一动。
　　她想起自己刚学做咖啡时，叶晓梅只是大致讲解了一遍，剩下的全靠她自己摸索和练习。
　　她也有个本子，上面画满了各种豆子的风味曲线、萃取时间、奶泡厚度的示意图，还有一次次失败拉花后的总结。
　　那时晓梅姐看着她的本子，曾感叹：“林楚，你这股认真劲儿，真不知道像谁，舅舅舅妈可没你这么轴。”
　　她当时没说话，心里却知道，这份“轴”，这份近乎刻板的认真，很大程度上源于失去安全感后，对掌控感的迫切需求。只有把一切都弄清楚，记牢固，做到最好，才能稍微抵消一点内心的惶惑。
　　此刻，在沈清身上，她似乎看到了类似的影子。
　　不是因为兴趣，而是因为一种更深层的、需要抓住点什么来确认自身价值、或者说换取“存在许可”的迫切。这种认知，让她对沈清又多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理解。

　　“记得就好。”唐林楚收回思绪，“那今天开始学点简单的操作。先从磨豆和萃取浓缩开始吧。”

　　她带着他走到咖啡机前，详细讲解磨豆机的刻度调整，如何称量咖啡豆，如何布粉、压粉，以及萃取时观察浓缩液状态和时间的要领。

　　沈清听得极其专注，眼睛紧紧跟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时不时在本子上记下关键词。
　　他的侧脸在吧台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认真，长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讲解完毕，唐林楚让他自己操作一遍。

　　沈清明显紧张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按照步骤，小心翼翼地称量豆子，倒入磨豆机。
　　调整刻度时，他的手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接粉、布粉，然后拿起压粉器——他的手势很生疏，压粉的力道不均匀，甚至因为紧张，手腕有些僵硬。

　　唐林楚在一旁静静看着，没有出声打扰。她能感受到他全身心投入的那种紧绷感。

　　当他 finally 按下萃取键，深褐色的浓缩咖啡液从手柄中缓缓流出时，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细小的水流和机器上跳动的计时器。

　　萃取完成，他看着杯中那杯油脂不算太丰富、量也稍微多了一点的浓缩，脸上露出一丝沮丧。

　　“流速有点快，粉可能压得不够实，或者研磨度还需要微调。”唐林楚平静地指出问题，没有批评，只是陈述事实，“不过第一次操作，能完整做下来已经很好了。多练习几次，找到手感就好了。”

　　她拿起那杯萃取不太完美的浓缩，倒进一个小杯子尝了一口：“风味基本出来了，只是口感稍微薄了一点。没关系，下次注意压粉的力度要均匀。”

　　沈清看着她面不改色地喝下那杯“失败品”，怔了一下，随即眼底那抹沮丧消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鼓励后的、细微的光亮。他用力点了点头：“嗯，我再试一次。”

　　这一次，他压粉时明显更注意了手腕的力度和均匀性，眼神也更加专注。

　　唐林楚看着他认真的侧影，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再次浮现。他学得很快，而且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她想起自己练习拉花时，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牛奶。
　　一开始，要么奶泡太厚，像一坨云盖在咖啡上，要么太薄，根本无法成型。她一遍遍地打奶泡，一遍遍地倾倒，手臂酸得抬不起来。
　　叶晓梅看不过去，说：“行了行了，今天到此为止，明天再练。”
　　她却固执地摇头，咬着牙继续。那时候支撑她的，不仅仅是想做好，更是一种证明——证明自己可以，证明自己值得被信任，证明自己不是任何人的负担。
　　此刻沈清身上那种沉默的、不服输的劲儿，像极了那个时候的自己。
　　只不过，她的动力源于内在的证明，而沈清的动力，似乎更多源于外部的压力——那个控制欲极强的祖母，那个需要逃离的环境。
　　这让他那份认真里，掺杂了一丝让人心疼的孤注一掷。

　　沈清又练习了两次萃取，一次比一次有进步。当他终于做出一杯油脂丰富、萃取时间和液重都接近标准的浓缩时，他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却真实无比的微笑。

　　唐林楚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心里也跟着轻轻一动。成就感，大概是驱散阴霾最好的光之一。

　　这时，有客人点单，一杯拿铁，一杯卡布奇诺。

　　唐林楚负责制作，她让沈清在旁边看着学习打奶泡和融合的技巧。蒸汽棒插入牛奶中，发出规律的“嘶嘶”声，奶液在奶缸中旋转，逐渐变得细腻光滑。

　　沈清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在唐林楚手腕抖动，在拿铁表面拉出一个清晰的树叶形状时，他眼睛里再次闪过那种近乎惊叹的光芒。

　　“好厉害。”他低声说，语气里是纯粹的佩服。

　　“多练习，你以后也可以。”唐林楚一边清洗奶缸一边说。

　　送走这波客人，店里暂时清闲下来。苏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唐林楚刚才顺手给她做的拿铁，笑嘻嘻地看着沈清：“嗨，新来的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啊？”

　　沈清显然不擅长应付苏眠这种热情直接的类型，身体瞬间又有些僵硬，下意识地看向唐林楚，带着点求助的意味。

　　“她是我朋友，苏眠。”唐林楚介绍道，“这是沈清，店里新来的兼职。”

　　“沈清？名字挺好听。”苏眠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坦率，“做事挺认真的嘛，刚才看你做咖啡，有模有样的。”

　　沈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红，低声道：“……还在学。”

　　“慢慢学呗，急什么。”苏眠喝了口咖啡，状似无意地问道，“看你年纪不大，还在上学吧？”

　　这个问题让沈清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他沉默了几秒，才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唐林楚察觉到了他的抗拒，适时地岔开话题：“苏眠，你的咖啡要凉了。”

　　苏眠也是个聪明人，立刻领会，不再追问，转而说起别的趣事。沈清明显松了口气，默默地退到水槽边，开始清洗刚才用过的工具。

　　下午的时光在断断续续的忙碌和学习中流逝。沈清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只是认真地完成唐林楚交代的每一项任务，清洗杯碟，擦拭台面，准备物料，偶尔在唐林楚的指导下尝试一些更简单的操作，比如制作美式咖啡或者冰萃茶。

　　他学得很快，动作虽然依旧称不上熟练，但那种初时的笨拙和僵硬已经减少了很多。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技能和知识，仿佛这些能让他变得更坚实，更有力量。

　　快到打烊时间，天空又飘起了细雨。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了，苏眠窝在沙发里戴着耳机追剧。

　　唐林楚在整理今天的单据，沈清在最后一次擦拭吧台。店内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有种奇异的安宁。

　　“唐姐。”沈清突然开口，声音在音乐和雨声中显得有些轻。

　　唐林楚抬起头。

　　他手里拿着装方糖的小罐子，正在用湿布擦拭罐子外壁不小心溅上的咖啡渍。他低着头，看着那个白色的小罐子，轻声问：“……如果，客人点咖啡的时候，没有特别说明，一般……加几颗糖？”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甚至有点……傻气。这更像是一种没话找话，或者说，是一种试图靠近、试图交流的笨拙尝试。

　　唐林楚看着他低垂的、显得格外柔顺的发顶，和他那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又被轻轻触动了。他好像……在努力地寻找一个可以安全停留的话题，一个不会触及任何敏感区域的话题。

　　“一般……不加。”唐林楚回答，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像怕惊扰了什么，“糖和奶都是根据客人口味自己添加的。”

　　“哦。”沈清应了一声，继续擦拭着那个已经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小罐子。过了一会儿，他又低声说，“……美式，就不加糖。”

　　“嗯，你说过，喜欢简单直接。”唐林楚想起他昨天的话。

　　沈清擦拭的动作停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但那一刻，唐林楚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纯粹雇佣的、带着距离感的气氛，似乎被这个关于“糖”的、无厘头的问题，悄悄地融化了一点点。
　　像一粒方糖，落入沉默的深潭，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却真实存在的甜意。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细密的声响。
　　沈清将擦拭干净的糖罐放回原处，排列整齐。
　　他站在吧台边，望着窗外被雨幕模糊的街道和远处的海，侧脸安静。

　　唐林楚知道，这个少年心中的雨，或许还未停歇。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弥漫着咖啡香和雨声的“慢时光”里，他找到了一处可以暂时避雨的屋檐，并且，正尝试着，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感知着这个屋檐下的温度和规则。

　　而她自己，似乎也在这份意外的“责任”中，重新审视着与他人的联结，以及自己内心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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