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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亲
第六章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景三小姐将手搭在世子手臂上，翘脸抬眼看郎。
世子全了这份心意，“可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景颂毓笑得更加明媚，眸中更显流光。
明贞元震惊地盯着景颂毓的反应，随即很快地瞥了一眼穆雪昂，她知道那只是一句恭维之语，但是……
“世子，你……做了什么？”再困惑，她还是尽量平静地问道。
穆雪昂皱起了眉头，而景颂毓不明所以，下意识地转向母亲。
明贞元朝她轻轻点头，示意无虞。
“景夫人，我同令爱是过了明约的，我来景家不也正是为了这份婚事吗？”穆雪昂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不然还是同景家寒暄的？”
明贞元完全忽视穆雪昂话中的薄怒与暗讽，颤问道：“她对你的话有反应？”
现在轮到穆雪昂困惑了，“景夫人，我不懂您何意。”
景颂毓摇了摇头，揉了揉太阳穴，就在这时，穆雪昂看到她眼底脂粉下的乌青。
是好几天都没睡了吗？还是睡得不安稳？
明贞元抬起另一只手，“毓儿很少时候会注意到身边发生的事情，但刚刚她回应你了，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回应你了……”
“以前从没有过吗？”穆雪昂问。
明贞元正欲开口，穆雪昂便道：“景夫人，更近一步说话吧。”
他彬彬有礼地作势指了一个方位，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他不想在景家众多仆人跟前、不想在景颂毓面前，公然谈论她的病。
她不该受这份折辱。他更不愿让她为难，即便她不能言语。
景颂毓的眉头更皱，抬眼深深地望着他。
已经转身的穆雪昂不知为何，突又折身，难得解释道：“我马上回来。”
末了，他又添上两句，“就跟你母亲谈一两句，向她作诺，好让她安心把你交托予我。”
景颂毓神色变得柔和了起来，她又看了母亲一眼，眼中流露出不舍依赖。
“请。”穆雪昂又说了一遍。
两人走到一处他们都觉得不会伤害到景颂毓的地方。
穆雪昂停下脚步，“景夫人，我虽不懂得您所言。三小姐确实同我有过交谈，且她会告诉我，她想要什么。”
明贞元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在穆雪昂看来，她的反应真实，丝毫不作伪。
“景夫人似乎觉得很鲜奇？”
“鲜奇？”明贞元苦笑，“不瞒世子，毓儿有时对家人也有反应，但对外人，这真是破天遭的头一次。多数时间里，毓儿都分不清自己在何地、面对何人，脑子里全都在想她自己的事，完全忽视旁人。不过我们也不会出言插手，只要她开心就好。”
明贞元言语之中的心酸，不免让人动容。
“景夫人，”穆雪昂谨慎说道：“三小姐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她都知道，并……不过分排斥。在下也只能言尽于此。”
“你如何知晓？”明贞元质问道：“她不说话，你又怎么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穆雪昂：“正如我刚才所言，我同三小姐有过交谈。但是夫人，我不能向你解释我自己都想不通的事。但是我觉得，跟三小姐相处越久，就越能理解她对周遭万物的看法，越能悟到她的心思。”
明贞元闻言扭头看了一眼修治堂，再次回身，眼中已有妥协之意，“好生待她吧，她似乎……待你和旁人不同，世子。”
言罢，没有等穆雪昂的回答，便匆匆快步回到景颂毓的身边。
穆雪昂站在原地，踩碎一地海棠，看着景夫人在景三小姐耳边附语道，过了一会儿，景夫人手放下收回，三小姐的目光从景夫人肩上挪开，寻到了他。
山花烂漫处，美人如隔云端。
穆雪昂突然感觉嗓子有点闷闷的。
没一会儿，母女两人走入修治堂内阁，估计回内院去了。
与此同时，一只手拍在穆雪昂左肩之上，他回头看，正是自家两个弟弟。
“还要多久，大哥？”穆三郎率先不耐问道，“咱们的弟兄们都快忍不住了，再不抓紧，真的要按不住了！”
穆雪昂：“等永临亲王和景家主出面，定完亲过完明书，我们就能离开了。”
“长兄？”穆二郎欲言又止。
穆雪昂看了他一眼，他才继续说道：“总觉得永临亲王和景家走得太近，对我们不好。陛下对党派的态度不明，永临亲王又深得陛下信任，一旦上面再次重用景家……这次我们真的输得一塌糊涂……”
穆雪昂眉目微阖，“没输。”
“还没输呢？”穆三郎剑眉竖起，恶劣道：“大哥你还要跟一个没用的女人同床共枕！”
穆雪昂转过身来，双眸盯着三弟，玉面凶厉，“我不想再听到这样的话了。”
穆三郎左眉挑起，虽仍有些不忿，但还是乖觉地抿嘴保持沉默。
“她家本可以要银屏嫁过来的，”穆雪昂更为柔和地指出，“陛下只想要两家永结姻好，景家又还有两个还未婚配的少爷。”
“除非我死了！”穆三郎怒吼道，“小妹还是个孩子！”
穆雪昂盯着穆三郎看，“景三小姐不像个孩子？鎏金，银屏比景三小姐更健康一点，她也到了适婚年龄，为什么没有婚配，你我都知道。景家完全可以上道折子，将银屏从我们身边夺走。除非我们不想再做人臣，不然也只能像景家一样，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
穆三郎咽了一口气，脸绷得又冷又硬，越想到这个预设的可能，心中的火山就越活跃。
“现在可以感同身受了嘛？”穆雪昂低声道：“如果现在是我们正在准备银屏嫁入景家的成亲礼，你是作何感受？”
穆二郎走上来，意欲横亘两人，他朝穆雪昂哑声提醒：“长兄别再拿银屏刺激他了？！明知道！唉！”
穆三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底布满万尺寒冰，呲呲道：“大哥？你同情景家人？见了个女人，你就忘了我们差点被族老吃掉的日子？忘了父亲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了吗？”
“三郎！怎么同长兄说话的？！”穆二郎横面拦住穆三郎，生怕他再说些什么惹怒穆雪昂。
“未曾忘记，”穆雪昂轻轻擦拭穆三郎额上硕大的汗珠，“带你们三人偷糖饼吃的那些日子，大哥不想忘，也不能忘记。”
穆三郎一梗，高大的身躯倒也没有躲开穆雪昂的安抚。
“鎏金，”穆雪昂又道：“不论是你、琢焱、银屏，我都不指望你们会喜欢景家人，因为就连我也做不到。但是，鎏金，等我们都静下来心来，从头捋捋，看看是不是真这么一回事。”
一炷香烧烬，穆三郎终是妥协，急声匆匆道：“赶快娶了吧，娶了咱们就能马上告辞了！真的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穆雪昂收回手帕，冁然而笑：“好。”
*
男左女右，夫妇一体。
景颂毓将手紧紧锁在胸前，埋在锦绣华袍的褶子里，这样谁也看不清她颤抖得有多厉害了。
定亲征吉的仪式就快开始了，父亲母亲会代她说完该说的话，那她呢？她要做些什么？
景颂毓眼前又浮现出穆雪昂的清冷面目，马上，她就要随他去方家，他的领地，届时他的言行将不再受到约束。
她陷入了沉思，没有意识到穆雪昂正面对着她，俯身去握住了她的手，接着转向了众多宾客。
他似乎说了什么，人声太杂，景颂毓又没看清他的唇，只能看见座下宾客们脸上毫不掩饰的忧愁的郁色。
似乎所有人都认定她这么一去是生死未卜，要遭大罪了。
春日抹煞、乌云遮日……
穆雪昂拉着她手腕，两人已走至门廊下，景颂毓如梦初醒，连忙挣开。
有那么一会儿，她以为他会生气、不耐烦，但是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大红灯笼下，平和地伸出手，摊开手掌。
他静静地凝望着她，没有一丝烦容，只是等着。
然后，他说：“三小姐，我们该走了。”
那只大手终于握住了待飞的莺。
景颂毓跟着穆雪昂走出厅堂，走过园林，走到外门石阶上，摇摇晃晃之中，她看到门外停着的马队，一队载着她的嫁妆银两，一队载着香料珠宝和田产房契，还有一队载着满满当当的绫罗绸缎。
家里的一切她的痕迹都在慢慢淡化，好像她从未在这儿生活过……
有一只手指刮了刮她的脸颊，蹭去一滴晶莹饱满的泪珠。
景颂毓转过身看到了穆雪昂，看到了他嘴唇——三小姐，去和你的家人告别吧。我在这儿等你。
景颂毓都没来得及回他，跌跌撞撞地奔向最高一处石阶上的父母兄长们。
她忍不住抱住了离她最近的二哥，景惟青迅速而有力地箍住她，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待她挣着抬脸想看清他“说”的话时，景惟青已经偏开脑袋，景恒肃温柔小心地接过她，久久地抱着她，迟迟没放手。
当景恒肃终于松开她时，唇线紧绷，冷冷地盯着新郎的方位。
明贞元、景守菏等不及，终于还是围了过来，明贞元贴着景颂毓的脸，景守菏不停拍景颂毓的后脑勺。景颂毓伸手摸，摸到两张湿润的、布满皱纹的脸。
她几欲开口，悲痛吞掉了她的声音。
这一次，她真的要离开父母兄长的怀抱，走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走入一个仇恨她的夫家。
但她不能退缩，不能躲藏，不能拒绝，不能再让人因为她而丧命。
景颂毓很快地转过身去，朝着穆雪昂的方向——吸气、迈出一步，呼气、再次迈出一步。
纵使前路波涛汹涌猛烈，她也要一个人走完这条路，接受这个夫君。
不能让父母家族蒙羞，不能让兄长们担心。
当她离穆雪昂只剩一步之远的时候，她没有再走，而是驻足原地，挺直双肩，抬眼迎着他的目光。
她嫁予他，是陛下的旨意，是为人臣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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