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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托月之行
伴随着第一声鸡鸣,忘归村就涌起了无声的潮。
晨雾未散时,家家户户的门扉便悄然洞开。通往寸头货仓的路上,浮动着窸窣脚步声。
女人们捧着垫着葛布的竹篾筐,上面放着奉廒神的贡品。男人们则在仓外将货物码成齐整的方阵——分别放在不同的陶罐或是竹筐内,蜡封上烙着各家徽记,一件件搬上了马车。
马鞍上挂着的茯苓在日光下泛着玉色,还有朱砂染就的平安符,都在祈福这次的托月行也能一路顺遂。
金、白、朱家的当家人立在村头槐树下,衣袂在风里纹丝不动,对着老槐树洒下代表“还家“的槐酒,行出行之礼。
待日头爬上东边山脊,一百五十六户的货物已分装进三辆乌篷车。
白家的车辙最深,载着全村最重的信任。金家的铜铃最清,每声脆响都是对价钱的承诺。朱家的青绸帘幔最厚,遮着那些绣工惊人的秘色丝帛。
车轮碾过村口那道深痕时,刘家大伯点燃了挂在村头的鞭炮,欢送掌事三家的出行。
刘大嫂立于全乡亲们的最前方,领头唱起了忘归村每逢喜事以及托月行都会唱的《忘归谣》:
“朱锦织就云霞帔,
锻铁淬金如星坠,
山珍佳肴染白梅,
谣歌载舞扣门扉。
东邻捧黍西邻穗,
乡音绕席与酒醉,
红烛映霄添新啼,
岁稔仓廪迎新惠。
不曾忘归,
不曾忘归,
十里青炱催雁回。”
我回头看着乡亲们冲我们挥着的手,直到被隐秘的树丛完全遮住他们的身影。
他们在期盼着,期盼着三天后的傍晚,暮色将云彩染成似我们卖往山外的霞帔,三辆乌篷车才会带着空筐与鼓胀的钱囊归来。
这月月往复的仪式,织就了山村与红尘之间最坚韧的丝线——不断,不乱。
这是我第一次出村,虽然我在前世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宅女,抛开这点,关于我自从在这个世界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我就非常好奇一件事。
我究竟重生到了哪里?
是中国的真实存在的古代?是普通架空的古代?还是小说魔改过的中国古代?
这些天金珑已经带我把本就不大的忘归村玩了个遍,我怎么看都觉得就是个普通山村,感觉也获取不到什么信息了。
虽然说,不论是怎么样的背景,我都得过下去,但是好奇心还是会有的。即使前世我只是个理科生,历史一窍不通的那种,忘归村的生活也是与世无争,我觉得目前生活应该也不会因为什么背景就会被突然打乱。又不是小说里面那种身世坎坷,还得爱的死去活来的女主角。
老实说,我当时还曾以为过阿兄长得这么好看,说不定是什么那男主角的猜想,但是根据我前世的阅历,一般古风男主角,不管是锦衣玉食的那种,还是打小就没钱的那种,一般家里都凑不齐一对完整的双亲,并且一到十五六岁就会开启一个崭新的人生故事。这样的人设实在不符合安分待在忘归村完全没有出去闯荡念想的阿兄。
我跟阿爹及阿兄坐在白家的乌篷车内,时不时看着车外复杂的丛林。听阿爹说,忘归村隐世避俗,所以光是路口就极为隐蔽,外人几乎不可能找到村子。
现在我们所走的路也是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
我瞅了一眼在我家车前面的金家车,似乎金珑那小子又在闹腾着什么,金大伯训斥他的声音,甚至在我的车内都能听得见。
而后面则是朱家的车,透过偶尔翻腾起的车帘子,我能看到盈盈阿姊还在赶制着一方布匹。这乌篷车哪里能跟前世的车比,不是一点半点的颠簸,真佩服盈盈阿姊能在这种环境下还能刺绣。
我从车外缩回了头,却看到阿兄也正在颠簸的车内用小刀为我削着我曾提过的可爱造型的林檎——也就是苹果。
……
好吧,阿兄也不是普通人。
车行了半日,我从繁密的丛林到了宽敞的大陆,一直到现在见到路上行走的陌生人愈来愈多,甚至能见到不远处繁荣的宿圭城。
忘归村的托月行都在宿圭城办,月月如此。所以会有许多知道这件事的商客特地从大老远赶来购买。听说特别是金家的制品与朱家的锦缎最为闻名,都有常客,而忘归村卖出的谷物据说也比外面的谷物更香美。
而为了招呼生意,也有不少酒家愿意给忘归村的托月行提供食宿之便,不过在前年就已经定下来只住在一家叫永舟楼的酒家了。据说是因为永舟楼的老板娘的女儿曾不畏风雨帮盈盈姐取回了不小心落在路上的锦缎,俩人无话不谈,甚至都义结了金兰。
还没未进城,永舟楼的老板觞叔叔就已经带着些伙计们在城门迎接了,阿爹准备带我先去城内有名的医者那里看看病究竟好了没,身体还有无大恙,所以就先让阿兄先跟着其他人去永舟楼安置行李,再去永舟楼门口为忘归村准备的特殊商铺摆好售卖的货物等着我们。
阿爹牵着我在宿圭城中走向医馆,我瞅着周围的景色,像是在散步在横店之中。
偶尔听得酒肆里的人谈天说地,一会说道法一会儿扯仙法,甚至有些还秀起了不知从哪里买的辟邪之物。
听着这些与我前世科学价值观不符的迷信对话,我只感觉到这里比横店那里的道具摊要更富有人烟气息。
医馆的老先生早已是熟人,为我诊了诊脉便让我阿爹放心,我的身体并无大恙。
不过据说在我即使在我生病的期间,我的身体也从未有恙,甚至比常人的身体更好,唯一不对劲的只有失了魂似的傻子样。
阿爹虽然放心了但也没完全放心,硬是又向老先生买了几副忘归村没有的药材,准备带回家备着,并且还多添置了一些外伤的药。
似乎是因为上次我闷不吭声地受伤也让他们突然意识到了如今我已经会自主地去行动,不像之前那般只会呆傻坐一天,磕磕碰碰多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等我与阿爹回来的时候,阿兄已经将白家铺子整得井井有条,街边的灯笼也开始陆陆续续挂了出来。
我也帮忙,从箱子里取出阿娘赶制的写着“白”字的花边灯笼,被阿兄抱着,挂在了白家商铺的高杆上。
宿圭城入夜极快,一瞬间便有了万巷灯火的景致。
有些熟客一早就奔着忘归村的货来的,买得干脆又豪爽,时不时跟当家人唠几句家常。
当然,特别是我家,因为阿爹之前就一年会带我来看一次病,所以熟客都知道我是个傻子。现在我正帮着阿爹招呼着生意,他们也个个都面露喜色。
“白家女儿一定是个小福星!”
“这一病好久如此伶牙俐齿,日后定比白老板更会做生意啊!”
我在出来之前,已经向阿娘大致了解了这个世界的钱币概念,当客人过多时,有时候找钱不等阿兄算出,我已经取了需要找零的银钱,递给了他。
“……小翎何时学会的算术?”
“阿、阿娘教的!说是怕我又变傻了,让我多动动脑筋!”
我结结巴巴地编着,但因为听着非常有道理,阿兄赞同地点了点头。
隔壁的金家、朱家的商铺也是人满为患,朱家的商铺以女子少妇居多,而金家则几乎是老少皆宜。不论是男人用的用具,还是女子用的首饰,都争先恐后地挑选起来,生怕晚了一步就被人夺走了。本打算将女子用的东西都放在朱家商铺卖,但朱伯伯不善工艺,客人若是问起什么,他也答不上来,只能作罢。甚至还有些商人还拿了一些图纸,要求让金大伯打造器具或饰品,在下一个托月行交货即可。因为金大伯的手艺天下都不出几人,所以有些人都会用来献给皇族。
没错,这个世界是有皇族的。我在去医馆的路上,也偶尔见到一些皇榜,但是听酒肆闲聊的时候,虽然对“楚国”这个名号有印象,但是从未听说这国的历史朝代上,未曾有过皇子反而只生了一个公主的,也未听说过彻国什么的。
而我正等着阿爹抓药的时候,也听得旁边茶摊有人议论说起彻国的商队这几日盘查得紧,货都不好走了。这宿圭城还偏偏就夹在中间,生意也变得难做起来。甚至周边的一些小村庄都开始囤起了粮。
我这才明白,原来宿圭城处在两国的交界上。忘归村与世隔绝,不归任何一个国家管,也不参与这些纷争。怪不得托月行选中了这么一个地方。
不过我也几乎能肯定了,自己重生到的就是一个架空的古代背景吧。
第一日的街市便非常热闹,转眼商铺上的货物便已经销了大半,听阿爹说,一般到了最后一日都会差不多卖完,故前两日总是最忙的。
想到这是带病好之后的我第一次来宿圭城,永舟楼的觞老板建议阿爹带我好好逛一逛。近日正巧是宿圭城中最有名的祝荫树五百年寿诞,彩头是能将求得的祈福牌放置在祝荫树最高的树枝上,周边热闹得不行。
本是打算让觞家女儿带我们几个孩子逛,但她前几日被送到了娘家认识的有名的私塾先生那里,估计得学个四五年才能回来。
虽然在古代不要求女儿家有什么文化,但觞家一向以做生意为大,偶尔也会接待一些皇权贵胄,那些都是文化人,故也会要求自家儿女精通算术,丰富学识,不能在大人与有名商户面前失礼。
短短两日过去,果然如阿爹所说,原本满满的三车货物,已经差不多卖光了。金家正在清点着最后的库存,阿爹与朱家伯伯也差不多收拾好了行李,明日随时便可上路。
而朱家最大的常客——卢氏商队也验过了盈盈阿姊今日赶完的绣衣,对着盈盈阿姊日渐精湛的绣工连连称奇,果断地又定了下个月的单子。
如今得空,阿兄与盈盈阿姊就带着我跟金珑去逛之前觞老板说的祝荫树五百年的寿诞庙会。
我想起来之前金珑送给阿爹的棋盘,便是用这棵祝荫树上的祝荫木做的。是城里的百姓希望能与忘归村永结商路的证明,金伯伯就建议做成棋盘赠给当初谈下这桩商路的阿爹。
庙会上果然盛装空前,热热闹闹地泼满了整条长街。两排街边的灯笼如同光河,蜿蜒流淌。我来到这个世界见过最热闹的场景就只是在我病好的那个院子里,城外的人却是更多上好几百倍。
被裹挟在鼎沸的人潮里,我正要被浪头卷走时,身子却蓦地一轻。
“坐稳了。”
阿兄低沉的声音自下方传来,他将我稳稳地架起,让我坐在了他的肩头。
霎时间,视野豁然开朗,底下是黑压压的人头涌动,前方是望不尽的灯火阑珊。
我下意识地攥紧他额边的碎发,这是我在前世从未体验过的姿势,脸颊微热,但心里却霎时安定了。
“瞧我们小翎妹妹,这下可比谁都看得远了。”
身旁的盈盈阿姊掩唇轻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摩肩接踵的人流,依旧步履从容。
“霜霜!想吃什么?出来前我特地在我爹的钱兜子里掏了一把!”
活泼得像只小雀儿的金珑立刻接话,她绕到阿兄身前,俏皮举着手上的铜板,未等我提醒他等会怕是又要被金大伯训斥,他已双眼发光地钻到前面一个糖画摊子。眨眼的功夫,金珑就举着四个晶莹剔透的凤凰糖画又钻了回来,骄傲地硬是塞给我们一人一个。
阿兄无奈地摇头,但见我开心地接过,眼底却是纵容的笑意。
见我们都乖乖收下,金珑又再次钻回了人群。我望过去,发现他又去了路边的一家商摊,那里居然摆着在这夜色中还泛着莹莹微光的果子。
据阿兄所说,那叫“流萤果”,是将山楂果用祝荫树旁特有的萤草汁榨成的糖浆浸过,吃了能明目静心。
而不出意外,打小就跟着阿爹在山野间打猎的阿兄,在庙会射彩头的比赛上,轻松赢得了彩头,我跟金珑则兴奋地在一边为正在取福牌的阿兄比着两对剪刀手。
他果断将福牌递给我,问我想祈什么愿。
我艰难地写下了一行丑丑的字,递给阿兄。阿兄不嫌弃地点点头,一踮脚就爬上了祝荫树,将我的福牌挂在了人人羡慕的最高处。
从阿兄高高的肩头望下去,世间烟火仿佛尽收眼底。
璀璨的琉璃灯映着阿兄乌黑的发顶,不远处的金珑早已挤进人群,朝着舞动的竹马灯阵欢呼雀跃。
夜风拂来,带着糖炒栗子的焦香和祝荫树下香火的气息,惹得我的福牌在最高处轻轻晃动,似乎将我的祈愿卷上了天河。
我坐在阿兄坚实的肩头上,脚边踏着万流灯火,仿佛坐拥了整个人间最繁荣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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