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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佛村(二)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剧烈的颠簸终于停下。
周遭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声响。没有脚步声、没有交谈声,仿佛那些抬轿的“人”在放下轿子的那一刻就凭空蒸发了一般。
这种死一般的寂静,甚至比刚才的喧闹更令人毛骨悚然。
漆镜之试探性的动了动,身体依旧有些发软,但至少不再被无形的力量禁锢在座位上。他踌躇片刻,终于说服自己,小心翼翼的掀开了轿帘的一角。
视野所及之处,是丛丛荒芜的杂草。
这片野草几乎吞噬了眼前的整块土地。遍布之处,散发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及淡淡腥味的腐朽气息。不远处,矮草合围着一棵枝干虬轧,枝繁叶茂的高大古树。
树冠如云,细密的绿叶向两边倾泻而下。根根枝干从纵裂的树干中伸展出来,垂落着瀑布般的红色许愿带。
远远望去,整棵树仿佛正在燃烧,红的热烈、红的炫目。
漆镜之拖着虚软的腿脚走过去。树下立着一块残缺的木牌,表面早已风化,刻铸的两行简介被雨水残蚀的模糊不清。
他伸手,一个个摸过那些凹陷的字迹,辨认出两句完整的话来——
杨溪祈福树,许愿牌10元,祈福带5元。扫码支付,自觉排队。
简介牌的空余处,还刻着一个卡通米老鼠的指向标志。漆镜之顺着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古树后方,隐藏着一间简陋的木屋。
这座荒废的寺庙布局简单,入口处是条狭长的单行山路,游客上山通过铁门,首先抵达的便是这棵巨型祈福树。它不知喂养了什么,长的彭大无比,粗壮的树干恰好挡住了小院里那间充当门票收费站的小屋。
漆镜之下意识想扫墙上那张图案发白的二维码,手伸到腰间却落了空,他愣住,低头看向自己在轿中被换上的中式喜服。
原本的衣服不知道被扔哪了。这半裙又长又窄,走两步都勒着步子,着实不便。
他没有穿女装的癖好,但总不能在一尊庙裸奔吧。
漆镜之绕着小屋走了一圈。建筑风格是常见的仿古样式,他轻轻拨动木门上两个搭着锁扣的兽面衔环,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门锁的极紧,纹丝不动。
他猫下腰,仔细检查墙壁外围。脑海里蓦然浮现出801幻境里,戚景臣打着手电筒的认真神情。当时他也是这样,仔仔细细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
“往往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有可能是成败的关键。”戚景臣的话言犹在耳。
想起他,漆镜之内心稍稍放松,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被蜃龙关在另一个幻境。以他的能力和对规则的了解,想必不会有事,说不定已经破开幻境走了出来。
漆镜之集中精神,从木屋摸到两侧墙面,都一无所获。他悻悻返回,将希望寄托在那棵祈福树上。
除了密密麻麻的祈福带,树枝上还悬挂着一种红木质许愿牌。漆镜之随手撩起最近的一块,上面是几行娟秀的浓黑小字:
神仙姐姐,能不能让我快点长大,我想拥有自己的家。陈引娣2012年于守佛村一尊庙。
2012年……
漆镜之喃喃自语,陷入沉思。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翻看最低一排能够到的其他木牌。
第二块写着:我会自由吗?我会幸福吗?何超男 2012年于守佛村一尊庙。
第三块则是一句诗:病榻床前无人问,此时有母不如无。孙断芳 2012年于守佛村一尊庙。
第四块……第五块……漆镜之挨个翻看,脸色也越来越难看。801幻境里,主卧书架上那张欣欣与母亲的合影正是拍摄于2012年,而这些许愿牌上的名字,陈引娣、何超男、孙断芳……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这些名字,怎么都透漏着一种……被轻贱的味道?
不被珍视的,低廉的名字。
在他的认知里,婴儿来到这世上,名字承载着父母对孩子最初的祝愿。如果连名字都这么敷衍随便,那她们在家里的处境,可想而知。
“我爱妈妈,她生我养我,世上怎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幻境中,“欣欣”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此时想来,在那里外颠倒的镜像世界里,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是——
澄光大厦的家庭问卷,筛选的,正是原生家庭不幸的人!
那些曾被忽略的细微线索,此时被福至心灵的漆镜之彻底串联。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澄光大厦的辟邪锁,百求必应,只有通过问卷的人才有资格购买,根据“欣欣”提供的线索,问卷内容都是跟家庭幸福有关。
而这些通过问卷筛选的人,他们,都曾在2012年来过一尊庙。
既然欣欣也是其中一员,她的许愿牌一定就在这里。
漆镜之满腔思绪全都集中在面前一处。他立刻动手,不停翻找,木牌从他手心掠过,相互碰撞,与许愿带搅缠在一起。终于,在第五根树枝的角落,他找到了梁欣悬挂的那只。
落款同样是2012年,梁欣于守佛村一尊庙。
但上面的内容……
“请神助我破解梁家诅咒”。
漆镜之盯着这行字,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一种比以往直觉更剧烈的颤栗,顺着骨髓深处密密麻麻的渗了出来。
公交站牌前的是梁欣,801幻境中的是梁欣,守佛村堂屋前烧纸的女孩还是她。如果按照戚景臣所说,801的场景都是幻像,那自己是在公交站前就已经走入了幻境,眼前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还是,其实801的根本就不是幻境?
周遭一切流动的物体都仿佛被隔绝在外,漆镜之的世界只剩下自己,那些碎片似的线索挣脱了时间的束缚,在他脑海的星空中自动播放着。
那个反复折磨他的梦境、澄光大厦的辟邪锁、公交站牌下的“欣欣”、801室的幻境,以及这个与世隔绝的守佛村……
魔神、筛选机制、梁家的诅咒、一尊庙……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散乱的线索不停的冲撞、乱舞,彼此寻找,却始终都拼凑不到一起。漆镜之用力攥紧了那只祈福牌,直到手指处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痒意,才将他从无序的混乱中惊醒。
那是一只黑棕色相间的蜘蛛。
不知何时,已在他指尖结了有一会的网了。漆镜之抬起手,左手拇指和食指的虎口处,这只八条腿的小家伙正来回攀爬着,口器里吐出的丝缠绕着两根手指。
按照蜘蛛的生活习性,一般将网结在墙角、树枝、屋檐等地方来捕捉猎物,将蛛网结在人类手指的情况,的确有悖常理。
漆镜之蹲下身,将指根贴近粗糙的树皮,蹭掉了那张织了一半的网。
蜘蛛却不肯离去,似乎因劳动成果被毁而气愤,张开前肢在半空中虚张声势的挥舞,摆出一副攻击的架势。
漆镜之甩了甩手,再定睛看时,那小东西已消失无踪。
窸窸窣窣——
头顶上突然传来细密而急速的攀爬声。漆镜之抬起头,从杨溪树的顶端,正有无数只大小迥异的黑色蜘蛛,成群结队的向下蠕动。
蛛群争先恐后,如同树干里渗出的粘稠原油,大蛛踩着小蛛,小蛛吸附着大蛛的腹背。因为都是同色的缘故,看起来就像一块毛绒绒的黑色地毯向下移动。
成千上万只步足踩在皲裂的树皮上产生持续低频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早已吓傻的漆镜之听来,只觉得那些蜘蛛正漫过他的后背,手臂,将他整个人形吞没。他两腿发软,“扑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心哦。”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戏谑。
”阿斯特丽德脾气可不太好。”
一只骨节分明、异常惨白的手,搭上了他的臂弯。漆镜之惊魂未定,下意识撑着那只手借力站了起来。
他转过头,刚想道谢,那几个字梗在喉咙里,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扶着他的,是一个面容清秀苍白的少年。然而,在他本该是颧骨的位置,对称的分布着四对毛茸茸的、黑葡萄般的复眼,正毫无规律的转动着。
漆镜之冷汗直流,梗着脖子,一寸一寸重新将脑袋转了回去。这次不止是腿,他的手、胳膊、牙齿,连同身上每一根毛发都不可遏制的抖动起来。
少年无视他的颤栗,目光扫过树上汹涌的蛛潮,语气轻快,“你惹恼了她,被她咬中,不出十五分钟你就死了。”他顿了顿,那八只眼重新聚焦在漆镜之脸上,笑意更深,“但我还不想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漆镜之的心脏狂跳。
他试图挣脱,却发现对方的手牢牢钳制着他。
“我要慢慢折磨你,挖掉你的眼睛,折断你的四肢,剖开你的肚子,温养我们族群的蛛卵。”
少年贴上他的后背,八只复眼滴溜溜乱转,“期待吗?我好期待啊,这场景,我想了百年之久。每一天,我都在脑海中用千万种方法挖你的眼睛,扭断你的四肢,剖开你的肚子,直到今日见到你……”
他的声音依旧轻柔,“我要你活着,亲眼见证自己怎么变成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这比杀了你,有趣多了。”
少年松开手,意犹未尽的盯着漆镜之的脸,期盼从中看到崩溃、痛哭,甚至跪地求饶的卑微姿态。
然而,漆镜之并没有求饶,没有痛苦,甚至没有动弹,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盯着脚底下一株杂草,神游天外。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极致的恐惧,漆镜之的身体自动触发保护机制,发生了短暂的解离反应。
这几幕场景实在太过惊骇:黑色蛛潮、长着八只眼的少年,还有他口中恶毒的话,这几者的恐怖程度已然超标,他甚至无法给它们排序。
每一样单拎出来至少能打五颗星。偏偏这三种组合在一起,释放出了《咒怨》极的恐怖力度。
如此紧凑细密的剧情,如此身临其境的体验,还没给体验者喘息的时间,就这么接二连三的上演。
这幻境,玩人也得有个限度吧?
不过,漆镜之转念一想。在他纠结幻境真假的时候,这个蜘蛛少年正好送上门,就先用他验证。如果真是梁欣处心积虑将他自己引到一尊庙,他不信在他有难的时候,她还能袖手旁观。
这么想,漆镜之的大脑反而镇静下来。他转过身,强忍着不去看少年非人的面孔,而将视线钉在自己的鞋尖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直说吧,我该接什么台词,才能跳过这段剧情,解除幻境?”
他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在少年听来像是一句极好笑的笑话,他两稍竖眉微微挑动:“什么?”
“是需要我痛哭流涕的问‘我们有什么仇什么怨’,还是聊你那个脾气不太好的宠物……阿斯顿马丁?”
少年脸上罕见的变换了几种颜色,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是阿、斯、特、丽、德!”
“对!阿丽斯特德!”漆镜之无视少年越发阴鸷的脸色,自顾自地喃喃,“这名字听着就不是国内物种,偷渡来的吧?过海关检查了没有你就随便带过来?”
“你果然是个癫的,疯子,精神病!”少年阴测测的瞪着他,嘴角扭曲的抽动几下“你该不会还以为你是那个高高在上的……”
他故意停顿,不说下去,在漆镜之探究的目光中话题一转,“说到底,你如今只是个普通人,人类喜欢的害怕的太多了。你是人,就有弱点”。
少年斜着眼看去,不动声色的传递着信号。从树上掉下来只腹部黏着蛛网的蜘蛛,它稳稳停在漆镜之的肩头,亮出两根尖利的毒牙,以极快的速度照着他的脖子就是狠狠一口。
皮肤似乎被针扎了般,清晰的传来短暂的痛感。漆镜之往不适的地方摸去,余光瞥见手肘处扒着几条毛茸茸的脚。
他被咬了!
那麻痹神经的毒素带有致幻效果,被血液携带着流通全身。
漆镜之按着红肿刺痛的伤口,在毒素的影响下,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的浮现出戚景臣的身影。
戚景臣浑身是血,被无数蛛丝从头到尾的缠绕着,慢慢拖入黑暗。
“你真的以为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少年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中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要不是当初你拖他下水,他根本不会来到一尊庙。如果不是你无能,他何必事事迁就你,保护你,护着你这个,累赘。”
少年的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果不其然,这听到自身经历都无动于衷的人,在见那小畜生的幻境时,竟眼眶通红,强忍着超越身体限度的惊惧。
这种表情,他从来没见过。
太精彩了,实在太精彩了。少年毫不掩饰脸上癫狂笑容,八只眼睛被人皮肉块挤压的四处横飞,看起来恐怖异常。
如果不是为了维持这人形,他简直要八条毛腿一起鼓掌。不,不止于此,他要邀请曾被他迫害的妖、鬼、神一同参观这盛况,他要放九百九十九朵礼花。
少年扬起脸,任微风拂过齐耳的黑色短发。他畅想着未来规划,保持着仰头看天的姿势,一只眼睛向下斜着,满意的瞄了一眼让他释放“多巴胺”的人。
漆镜之像尊雕塑般站在那里,如果不是他胸前起伏的弧度,少年几乎以为他悄无声息的死了。
过了半晌,他还是一动不动,少年恼怒的去推他,那尊雕塑终于“活了”。漆镜之长呼一口气,又深深吸进氧气,像溺水上岸的人疯狂汲取着生的希望。
漆镜之的嘴唇开合几次,少年凑过去,听见从那两瓣毫无血色、黏连的唇缝间飘出四个极轻的字,“是我错了。”
“道歉也没用。”少年说,“如果一个坏事做尽,人人恨不得诛灭的大恶人失去记忆反而变成好人,对于这个人来说,重新做人,我觉得挺好的。对于这个社会来说,少了一个恶事做尽的坏人,多了一个对社会有益的好人,我觉得也挺好的。可是……对被他伤害过的人来说,很不公平……”
漆镜之的脑子糊成了乱麻,根本听不懂话里的含义,他失焦的目光望向少年,那模糊的“人形”此刻看来也没那么可怕,他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戚景臣会被你拖累,会因你而死。而你,什么都做不了……”
少年的话戛然而止。不用说了,他精准的刺中了漆镜之的痛点,他终于如愿以偿的欣赏着他的崩溃。
是的,他说的没错。戚景臣是被他拉进了这场不可能完成的“副本”。一路走来,是他背着自己趟过漫腰的水流,踏过蛇草丛生的山路,也是他宁可冒雨受冻,要把仅存的温暖让给他。
而自己,竟能心照不宣的接受这一切。因为戚景臣什么都会,他太强了,强到让他不知不觉默许了这场“利用”。
利用他,结束这场荒诞的经历。
剧痛撕扯着神经,漆镜之难以忍受,转身沿着一尊庙唯一向上的山路,逃一般的离开。
在他身后,方才那只黑棕蜘蛛顺着蛛丝从树上落下,轻巧的停在少年的指尖,正是阿斯特丽德。
“去吧,我的朋友。”少年看着漆镜之跌跌撞撞的背影,抬了抬手,“替我们好好‘招待’这位贵客。”
阿斯特丽德就像有灵性一般,听了他的命令,竟然点了点头。随即从少年指尖一跃而下,八条蚊子般的细腿快如残影,朝漆镜之逃跑的方向快速追去。
它身后,庞大的黑色蛛群如同得了指令的军队,如入无人之境,黑压压席卷而来。
往上的路由一块块不规则的石头相互嵌连,形成一条只容两人通行的逼仄山道。右侧尚有碎石磊成的高大石壁可供行人支撑,左手边连防护栏都没有。往下望去,是一株株树草相倚、深不见底的斜坡。
漆镜之贴着石壁艰难挪动,两条腿如同灌了铅般沉重,他前脚踩稳石块后,喘了口气,才拖着另一只上来。
阿斯特丽德和蜘蛛潮不紧不慢的跟随,像戏耍猎物般在他停下来的片刻,往后撤出一片空地,又在他继续往前爬时,黑压压跟了上去。
它们经过的地方,蛇虫鼠蚁纷纷逃难,个别消息延迟的还疆在原地喜滋滋的观看,被蛛潮覆盖时只剩一只透明的躯壳。
这一切漆镜之已无瑕关注。他的喘息声愈发急促,浑身的汗能拧出一把水。
眼前天旋地转,他走着走着,眼下原本平坦的山路不知何时化成了悬崖边缘。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正踩在云上。云随着天空流动,他却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急速下坠。
惊醒的瞬间,双脚仍稳稳踩在石面上。
毒正侵蚀着他的神智,漆镜之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可他从来都没分清过。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自己所处的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他突然觉得好累。
祈福树到神殿的路并不长,漆镜之走的格外艰难。到最后他只能跪下来,匍匐着,一寸一寸向上攀爬。
等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最后一级石阶,用沾满脏灰的手去推那扇门时,门纹丝不动。
他已没有任何力气尝试第二次,只能用软绵绵的身体顶开一道缝隙,挣扎着爬了进去,他不想死在外面。
堵上门后,他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向神殿中心的柱子。他在一旁捡了根烛台,将它紧紧抱在怀里,暂时的安全感让他紧绷的身心都放松下来。
他靠在柱子上,感觉身体的热度正在慢慢流失,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往里钻进簌簌的冷风。
他下意识拢紧身上那件灰扑扑的喜服,将怀里的烛台抱的更紧。
“我不能死……”他低声喃喃,眼泪一滴滴沿着脸庞滚落,“我还没想起来以前的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朋友……他们是什么样子……”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成细碎的光斑,耳边的心跳声越来越沉重,每一次搏动都像是最后的倒计时。
“这次回去,我一定好好读书……等毕业了找份工作……赚很多很多钱……我不能死……我还年轻……还没娶妻生子……还没走遍世界每一个地方……我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我要……我要……”
他说不下去,失声痛哭。
他好想回家,他想妈妈。妈妈的脸,应该慈祥温柔,总是含笑看着他。那双粘着面粉的手掌厚实有力,能稳稳握着自行车的把手,将它蹬的比上课铃声还快。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记得,弥留之际为什么不记得,失忆将他最后一刻的念想也狠狠夺去。
漆镜之想着窗台上那盆开着小花的多肉,想着阳台飘着洗衣液香味的衣服。靠在供桌上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紧攥着烛台的手指倏然松开。
烛台从他怀里滚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青年浑然不觉,满脸泪痕,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正沉入一场温馨甜蜜的梦境。
就在这时,大殿的门开了,一束光透了进来。
一双粘着泥土的登山鞋迈过门槛,停在他面前,鞋子的主人似乎正在打量面前这个脸色灰白,看似已无生息的躯体。
“真可怜。”男人蹲下身,神情带着一丝玩味的怜悯,“一千年前,你有没有预料过,自己会落得这般下场?嗯?爹爹?”
他问道,并没期待面前人的答案。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掐开漆镜之的双颊,抵着他的舌根深处塞了进去。
他的手太过用力,离开的时候,漆镜之白皙的脸颊留下两道泛红的指痕,连皮肤都微微凹陷。
男人凝视着这张脸,这张他又爱又恨的脸,明明清纯的勾引人,却总是溅满鲜血,神的妖的,以及,他的。
男人眸色晦暗,汹涌的情绪在眼底流转。
醒时不敢做的事,如今他终于可以——
他俯身压下,吻上那双冰冷的唇。呼吸滚烫,连同吻的温度一样,带着太多的眷恋,思念与恨意。累积的情感愈发汹涌,吻也愈发凶狠。
他扣住漆镜之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灵活的舌尖从撬开的唇缝间伸了进去,贪恋的裹吸着他的软舌。
另一只手探进上衣下摆,在那片肌肤各处重重揉捏,所到之处留下斑驳红痕,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那柔软滑腻的触感如同上好的丝绸,男人掌心流连许久,才不舍的退了出去。
而在他怀中,那原本微不可察的呼吸,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身体机能重新启动,各项器官如同精密的机器,从待机状态中苏醒。意识慢慢归拢,漆镜之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啃咬他的脖颈。
那触感柔软滚烫,贴在皮肤上急不可耐的四处游移。但凡它经过的地方,留下湿黏的凉意,刺痛中带着难耐的瘙痒。
是蜘蛛吗?他脑袋晕乎乎的,身体仍不能动弹。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眼皮也像被胶水牢牢粘住。
他想抗议,想让那东西停下。喉间溢出的却是一声黏腻的闷哼。
那物舔咬的力度加重了些,耳边响起男人粗重的喘息,夹杂着令人面红耳赤的啧啧水声。
不对……这是人!
漆镜之的手指动了动,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想要推开身上的男人。可那只手终是中途力竭,颓然落下,被一只大掌在半空中牢牢攥住。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周身肆意抚弄的手终于停下。
“爹爹,听话,再忍忍就好。”耳边的声音温柔诱哄着,“等这一切结束,我带你回家。”
身体被轻柔的抱起。随即是衣物滑落的轻响,寒意袭来,他本能的贴近身旁那具温热的身躯。
男人似乎被这全然依赖的动作取悦,喉间泄出一声低哑的轻笑。
“睡吧,好好睡一觉。”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像一道催眠的咒语。漆镜之又冷又困,意识被这声音牵引着,再度沉沉昏睡。
再醒来时,他正躺在禅房的单人床上,身上穿着来时那件登山服。
枕边的手机像是算准了他醒来的时刻,正不知疲倦的“嗡嗡”振动着。
是戚景臣!
漆镜之睁大双眼,忙抓过手机划开接听。
“阿镜,你没事吧?”戚景臣询问的声音带着焦急,背景里传来急促的喘息,似乎在奔跑途中打来电话。
漆镜之鼻头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的不肯落下。其实他很想告诉戚景臣这几小时的遭遇,怪异的蜘蛛少年,汹涌的蛛群,身上的咬伤,甚至他差一点就……
还有他最恐惧的事,戚景臣受伤,戚景臣死亡。
毕竟是他把戚景臣卷入这个奇怪的世界。如果对方因此出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报了平安。戚景臣也说自己没事,但提到发现了重要的线索需要验证,稍后再约定时间汇合,便匆匆结束了通话。
漆镜之坐在床边,目光扫过这间昏暗的禅房。房间虽小,却干净整洁,与整座衰败的破庙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四面墙壁上几乎贴满了各种姿态的老鼠照片。
有闭眼打坐、持剑练武,山间慢跑……生活照居多,记录了从它起床到入睡的每项日常。
这些照片的PS痕迹太过明显,上半张还是留着山羊胡须的老鼠脸,下半身却是移接了人类躯干的肌肉猛男。
那些隆起的肌肉块……看起来比戚景臣练的还结实,漆镜之忍不住想笑。虽然他其实没见过戚景臣练的如何,只是刚进村时偷偷捏过对方的肩膀,手感确实不错。
照片下方的供桌上,供奉着一尊白玉老鼠像。
漆镜之想起爬进神殿时,供台上也有一尊穿着铠甲的金身鼠像。
这里真奇怪,供奉的不是佛祖、菩萨类的神仙,却是一只老鼠。
他推开禅房的木门,天边鱼鳞状的云层被晚霞浸染的瑰丽梦幻,墨色正从天空的根部悄然向这片区域蔓延。
得赶在天黑前完成排查,漆镜之重新回到神殿。
殿内除了满地狼藉的烛台、碗碟,唯一有价值的,就是这尊金身老鼠。
在这么偏僻的村落,如此价值连城的宝物,怎么可能完好无损的摆在这里任人观赏?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
漆镜之朝着老鼠像躬身拜了三拜,低声念了句“无意打扰,神仙勿怪”,随即攀着莲花座爬上供台。
他站直身子,才将将够到神像的腰部。漆镜之这边摸摸,那处敲敲,他原本只是想检查一下这尊雕像是否有机关,指尖却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
漆镜之猛的缩回手,借着门外最后一丝天光,发现指腹上渗出了一滴鲜红的血珠。
他打着手电筒照去,神像铠甲雕刻处的缝隙,竟嵌着一片斜角的玻璃碎片,如果不是他被划伤,这碎片放在白天也未必能被人眼察觉。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这滴血便脱离了他的伤口,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神像脚下的莲花座中。
血滴入中心的同时,莲花座的底部由内到外扩散出一圈金色的光晕。他的血就在这片光晕中有规律的游走。
不多时,一张细密如网、纹路繁复的阵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阵细微的“吱吱”声,那声音的源头,竟来自面前这尊老鼠金像。
“蜃龙那老东西,不知道从哪吸来一股邪气,趁老夫不备搞偷袭,气煞我也!”
那声音在昏暗的神殿中格外清晰。漆镜之目瞪口呆的仰头看向神像,一时震惊的忘了呼吸。
老鼠像沉默了片刻。就在漆镜之以为刚才只是自己的幻听时,它忽然朗声问道:“你可是东土大唐差往西天取经去的高僧?”
漆镜之:“……”
“老夫这儿有个故事,你听不听?”见他不出声,老鼠像又问。
漆镜之依旧沉默。
神像“诶”了一声,奇怪道:“老夫记得天道说他脑子不傻啊……难不成是伤了声带,变成哑巴了?那我周一晨会怎么汇报工作进度?!”
它自言自语絮叨了一堆,漆镜之只捕捉到一句关键:
“蜃龙?邪气?”
“原来你会说话啊!吓死老夫了,还以为这饭碗又要保不住了。”老鼠像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声,语气像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你们打过照面了吧?那丑八怪,一肚子坏水!天道命他在河口一岸播云降雨,谁知他抽什么风,跑这儿来勾结凡人,暗中作祟。你说他一没老婆二没孩子,赤条条龙一个,赚了钱自己花,还有什么不满意……要我说,八百年前公司招聘的时候,就不该……”
“等、等一下。”眼看老鼠像越扯越远,都快追溯到八百年前的河口往事,漆镜之连忙打断,“鼠大仙,我只想知道蜃龙和邪气之间的关系,暂时……还不想听它的生平。”
“你想知道?”
神殿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久到漆镜之几乎以为这位鼠仙已经就地羽化,它才用一种贱兮兮的语调开口:
“这个嘛…你跪在老夫脚下,磕三个响头,大喊一声‘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全文背诵《三字经》——老夫就告诉你。”
漆镜之闻言,目光一凛,“你果然是妖怪变的。告辞!”
他转身作势要走,老鼠顿时慌了:“别走嘛!那个……背个《三字经》总行吧?这不为难你吧?”
不为难?你倒是看看它有多长啊?漆镜之咬紧后槽牙,硬邦邦的回:“不会,没背过。”
“亏你还是个大学生,连这都不会?”老鼠暗戳戳地嘲讽,“那念,念总行了吧?”
饶是漆镜之这么好脾气的人,此刻也有点忍不下去了。他愤愤瞪了神像一眼,掏出手机开始搜索。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他一边念,一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一定是蛛毒还没清干净,眼前这一切,绝对都是幻觉。
漆镜之的声音好听,温柔清冽,像是山间淌过的泉水,带着微微的甘甜。他很快念完了。
神像满意的称赞:“不错不错。这人嘛,要心存善念,要尊老爱幼,要时刻谨记不做坏事,只做好事……”
“嗯嗯,好的好的,记住了。”漆镜之被它念叨的头疼,就在刚刚,他已在心里排除了这老鼠是妖的嫌疑,万分确定这就是一只神经抽象的话唠老鼠。
因为没有妖会是这个样子。
“现在可以说了吗?”漆镜之靠着莲花台坐下,摆出一副准备听故事的姿态。
老鼠清了清嗓子,像个说书先生般娓娓道来:
“这梁家啊,从老夫借调到一尊庙开始算起,已经历经好几代人了。”它的声音里透着悠远的回忆,“当年办理交接手续时,上一任告诉我,梁家背负着一个诅咒,世世代代只会生下女儿,而她们终生不得离开一尊庙。”
“竟有这种事?漆镜之觉得不可思议,“这诅咒从哪来的?”
“不清楚。只知道这诅咒是为了封印某样东西,具体原因属于高层机密,我们这些基层牛马怎么知晓?”
漆镜之微微点头,“然后呢?”
“梁家的女人们就这么一代代忍过来了。她们虽有怨言,只能认命。可到梁欣这一代,出了个比驴还倔的犟种,这孩子死活不认!”老鼠的声音不自觉多了几分自豪,“她说:“我信命,但不认命。”
它顿了顿,继续道:“梁欣这孩子从小性子孤僻,从不跟村里其他孩子玩。每天捧着本书蹲在墙根下,一本接一本地看,手里的书从绘本渐渐换成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它话锋一转,语气忽然严肃起来。
“几个月前,守佛村开始接连死人,尸体全都埋在了后山。老夫向天道汇报,却只得到‘再等等’的回复,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就这么一直等到了现在,等到了守佛村只剩下凋零的几户人家。”
老鼠的声音低沉下去,透着难以言喻的悲痛:“几周前,梁欣不知道在做什么,悄俏运进好几具尸体,老夫暗中跟她到了地窖,没想到她竟早已跟蜃龙勾结。老夫被蜃龙偷袭,封印在了这里。”
说到最后,它重重叹了口气,“她本性不坏,只是过得太苦。如果可能的话,老夫希望你留她一命。”
漆镜之指了指自己,“我吗?”
“只有你能阻止她。”老鼠说,“地窖入口在杨溪树下。你只要扫收费站墙上的二维码,输入密码5104就能进去。事情办完后,尽快解开封印,老夫定要好好找那王八蛋算账!”
这些线索与漆镜之了解的信息有几处重合,但他仍不敢全然相信:“我凭什么相信你?万一这是陷阱?我怎么知道你是神是妖,你们神和妖全都是动物变得,我怎么分得清?”
神像头疼,“你要什么条件?”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益交换。这老鼠还挺门清。
漆镜之勾唇一笑,心里算盘敲得响亮,“答应我三个愿望,并且告诉我,你说的天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夫真服了你了。”神像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为难,“我可没这么大权限。”
“你没有,但天道有。”漆镜之不吃这套。自己要冒这么大风险,不捞点好处实在说不过去。
“好吧,老夫答应你。”神像终于妥协,“你休息的禅房里有一尊白玉老鼠像。砸碎它,会出现一张空白合同,上面盖有天道印章。你只需将血滴上去,合同即刻生效。要是不信的话你可以先许个小愿望试试。”
“我才不会浪费这次机会。”漆镜之摇了摇头,纵身从座台上跃下,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走了,小老鼠。”
他的背影孤独又决绝,很快被最后一丝天光彻底吞没,神殿陷入浓不见底的漆黑之中。
鼠仙望着那个背影消失的方向,恍惚回忆起几百年前,那时他刚成为生肖之首,还是只懵懂的小老鼠。这位“盛名”他那时早有耳闻。曾有一次,他远远望见过那个身着青衫的身影,长发在风中微微飘动。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孤独,像是一个人在夜里走了很久很久。
鼠仙闭上眼睛,莲花座下的阵法也有感应似的消失不见。
漆镜之先去了禅房。果然如老鼠所说,瓷片碎裂后凭空出现了一张泛着金色光芒的“合同”,右下角清晰地盖着“天道有限责任公司”的印章。
他没有停留,立即返回杨溪树,按照老鼠告知的方法触动机关。树根处传来轰隆巨响,地面向两侧裂开一道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漆镜之踩着长梯,一步一步向下走去。
虽然下来前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知道地窖里藏着尸体,但真正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他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浓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漆镜之下意识地捂住口鼻。
天花板的铁钩上,倒挂着十几具缠满保鲜膜的尸体。由于时间久远,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保鲜膜也松散地垂落下来。
头顶白炽灯的光线照在那些薄膜上,反射出冰冷的银色光泽。
漆镜之仰头注视着,那些光刺的眼睛发痛,他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杨溪树、铁钩、保鲜膜反射的银光……
这些在他眼中呈现着本来意味的物品,如果落在一个三岁孩童眼里,她认识吗?
“杨溪俏,影摇摇。夜鸮啼哭红线飘。金钩钩,银条条。命蒂情缘尽断了。”
轿夫们哼唱的歌谣在耳侧幽幽回响。
原来,从澄光大厦的辟邪锁开始,他就已经踏入了一个又一个被设计好的陷阱之中。这些线索,全都指向了一个人!
只有她能看见那些游客许愿牌上的文字,也只有她,能将藏尸现场编成童谣唱给自己的妹妹听。
他心念一动,就在这一瞬间,那首童谣表达的真正含义豁然开朗。
村子里有杨溪树的地方,夜里常有猫头鹰啼叫。因为叫声似人声,梁小妹误把人的哭声当成猫头鹰在叫。而“红线飘”,其实是搬运尸体时,缠在上面的保鲜膜脱落下来,上面沾着血,在风中飘荡,看起来就跟红线一样。
尸体被运到这里,从小女孩的视角晚上看,房梁上的铁钩在白炽灯下闪着金光,而尸体上的保鲜膜泛着银光。人死如灯灭,和母亲之间的那根脐带,从此彻底断开。
原来梁小妹高烧时口中的呢喃,就是这首童谣。
她不是因为辟邪锁许愿才痴傻的,而是因为,她亲眼看见了梁欣运送尸体的现场。
残忍的场面赋予了只有孩童才能懂的意象。这首披着音调轻快,充满童真外衣的歌曲,从她嘴里低吟哼唱,夜夜回荡在守佛村空旷的上方。
漆镜之看见每具尸体的胸前都挂着一块红木牌。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近,看清了上面刻的名字——
陈引娣、何超男、孙断芳……
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漆镜之又惊又怒,弯下腰干呕不止。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角落的箱子上放着一个没有名字的骨灰盒,上面同样挂着一块红木质牌。
他伸手去够,想翻看上面的名字。这时,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漆镜之,”那声音平静地说,“我们又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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