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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宴
杜熙微将手肘支在梳妆台上,斜着身子看窗外雪景。庭中积雪未消,白皑皑铺了一片。老梅枝桠上压着雪,偶有风过,便簌簌落下些碎玉零玑。
她喃喃道:“那夜……也是这般的雪天。”
那夜大雪纷扬,楼里的积雪被红灯笼映得泛着胭脂色。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熏得人面颊发烫。杜熙微抱着琵琶坐在屏风边上,拨着弦,眼风暗扫席间众人。
首席上坐着个紫衣宦官,是长安来的贵客。他约莫四十出头,面白无须,眉眼间凝着几分阴郁。
着深紫华衣,佩金鱼符,这怕是宫里掌印的祖宗。
这人独自宴饮,不似旁人左拥右抱,只让杜熙微弹一曲《凉州词》。
“邓公请用酒。”节度副使孙昌荣起身向那人举杯,面上堆着笑:“今夜过后,您便可高枕无忧了。”
他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得意,“往后,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邓公栽培!”
紫衣人神色淡淡,并未接话。盐运使郑源斜倚在绣墩上,闻言嗤笑一声:“孙兄这忠心表得也太早了些。待真坐上了节度使,你可莫学那梁骁——”
他顿了顿,“不识抬举。”
席间霎时一静,唯余琵琶铮铮。
孙昌荣额角渗了汗,干笑两声:“郑兄说笑了。梁骁自寻死路,孙某又岂会步他后尘?”
众人哄笑起来。那邓公也笑,他嘴角弯着,眼底却像冻了层冰,看着教人不寒而栗。
“孙节度比梁节度更识事务者。”邓公阴测测地道,“孙节度只要尽心办差,杂家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炭盆“噼啪”爆出个火星,杜熙微的弦音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忽地,那紫衣人唤她:“这曲子杀伐之气太重,都把孙大人吓着了。换《春江花月夜》。”
琵琶声戛然而止。杜熙微垂眸应了声“是”。再抬眼时,正瞧见一个校尉模样的黑衣人猫着腰凑到首席边,与邓公俯身耳语几句。
语罢,邓公脸上的笑意霎时敛了。他猛地拍案而起:“没找到账本?一群废物!”
孙昌荣忙不迭捧来茶盏:“邓公息怒,不过是……”
“你懂什么?!”邓公一袖子扫开茶盏,滚水溅在孙昌荣身上。孙昌荣顾不上疼,立刻噤声退下了。
黑衣人扑通跪地,声音发颤:“回、回禀邓公,梁府上下都翻遍了,都、都没找到您说的账本……”
那人话音未落,邓公抬脚便踹,皂靴正中那人心窝,黑衣人不由得闷哼一声。邓公怒火中烧:“听你这么说,倒是杂家的不是了?!一群饭桶,养你们不如养条狗有用!”
“邓、邓公息怒!”那黑衣人强忍痛楚支起身子,“不过……那梁家主母死前曾有异动,有兄弟说、说……”
邓公瞳孔骤然收缩:“继续说。”
“说那妇人把什么东西交给她女儿藏起来了。属下疑心东西在两位小姐身上,可那秦小将军勒令我们不许妄动,实在是近不得身……”
“好个秦允泽!别以为他大哥是凌云翰就想着摆威风了,也不想想如今的风光是谁给的!”
席间众人噤若寒蝉。郑源硬着头皮劝道:“邓公息怒……”
紫衣人没理会他,负手在暖阁里踱了两圈。忽地,他停住了,阴森森地笑道:“罢了,杂家亲自走一遭。”
暖阁门被摔得震天响,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临到门口紫衣人又回头,烛光将他半边脸狰狞照得如同恶鬼:“今夜之事……”
“下官什么也没听见!”孙昌荣抢先道。
待人走后,琵琶声幽幽响起。只可惜,无人有心思听下去了。
“所以,”梁颂瑄的声音突然响起,“那‘邓公’又是何人?”
铜镜里,杜熙微放下了手肘。她懒懒道:“我不知。但大明宫里能着紫衣,佩金鱼符的‘邓公’又有几人?”
大明宫里能着紫衣,佩金鱼符的‘邓公’只有二人,那便是宦官邓氏兄弟。二人权势滔天,连刘李两党都不敢轻易捋其锋芒。
但梁颂瑄仍旧不明白:父亲究竟与邓氏兄弟有何恩怨?他常年驻守边关,想来与邓氏兄弟也无甚交集。
“我劝你呀,”杜熙微幽幽开口,打断了梁颂瑄的思绪,“别查你父亲的事了。邓氏兄弟你惹不起,别送了自己的命。”
杜熙微从台上捻起一支银簪,细细把玩:“我十六岁时,也曾像你这般执拗。”
“想必你也知晓我的身世。我父亲死在‘观露之变’中,而我入了勾栏。那时我便如同现在的你一般一心查案,想为父亲正名。”
“后来呢?”梁颂瑄问。
“后来?”杜熙微嗤笑一声,“后来我查清了真相,心如死灰地在雨里走了整宿。第二天就发高热,差点把命搭上。”
梁颂瑄呼吸一滞。该是多残酷的真相,能让杜熙微如此痛苦?
杜熙微收起了那支银簪,释然道:“病好后我就想通了,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更痛苦。我在这楼里弹弹琵琶,日子反倒清净些。”
她盯着梁颂瑄,意味深长地道:“真相便如那漫天飞雪,美则美矣,却也带着刺骨寒凉。你若执意要寻,可否能承其痛?”
梁颂瑄听了久久不语。杜熙微就这么看着她,一时无言。
“大伙儿该等急了。”梁颂瑄突然起身,“今日是给杜娘子饯行的好日子,莫要再说这些扫兴的事。”
她转身去取挂在屏风上的狐裘,絮絮叨叨地说:“这天真是愈发冷了……”
杜熙微瞧着她,突然叹息一声:“你父亲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为他犯险。”
“杜娘子,”梁颂瑄倏地转身,强笑道,“咱们该去赴宴了。”
庭中积雪半融,众人围坐八仙桌。厨娘们端上热腾腾的菜品,几个小丫头立刻伸了筷子。
徐嬷嬷举着杯,正与江芸说着什么,逗得她掩面而笑。素纨捧着酒壶挨个斟酒,几个姑娘凑着趣,你一言我一语,将气氛搅得热络。
梁颂瑄也落了座,却只是独饮自酌。她神色阴郁,还在想杜熙微那番话。
放下?杜熙微说得轻巧。若她都停下了,父亲岂不是永远都要背着污名?她又该往哪里安放那些日夜啃噬心骨的恨意?
梁颂瑄仰头又灌下一盏。酒入愁肠,烧得眼眶发烫。席间不知谁说了笑话,满座哄然大笑。可她听着,却不自觉地落了泪。
这世间的坦然,原是给那些无牵无挂的人留着的。而她梁颂瑄,纵使前头是刀山火海,也要亲手掀开那层血淋淋的皮,看看里头究竟藏着什么腌臜。
“杜妈妈快尝尝!”玉蔻捧着一盅梨花白凑到杜熙微跟前,“这酒温得正好!”杜熙微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引得众人哄笑起来。
有人高声喊道:“杜娘子,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何不为我等弹上一曲?”
“好。”杜熙微将酒盅往桌上一搁,对身旁人吩咐道:“去取我琵琶来。”
春杏小跑着抱来紫檀琵琶。杜熙微调弦试音,信手一拨,铮铮淙淙如珠落玉盘。她启唇唱道: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龟公老赵喝得满面红光,拍案叫道:“杜娘子这手琵琶,雍州城里独一份!”几个乐伎跟着应和,有人击箸,有人敲碗,庭中顿时热闹非凡。
“姑娘怎的独饮?”素纨捧着酒壶过来添酒,见她盏中已空,不由讶异,“可是蟹粉酥不合口味?”
“酒好,是我贪杯了。”梁颂瑄强笑道,“无事,你走吧。”
素纨见她不愿多说,便走了。梁颂瑄又给自己斟了盏酒,却发现酒壶不知何时已见了底。
琵琶声忽转低徊,弦音如叹息般悠悠荡开。杜熙微已唱到二叠中的“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
玉蔻托腮听着,眼眶渐红。徐嬷嬷低下头,用袖子抹了把脸。小丫头们面面相觑,席间说笑声渐渐低了。
“……”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最后一句唱得极轻,几乎散在风里。琵琶余韵未绝,杜熙微便已起身。玉蔻突然“哇”地哭出声,扑过去抱住杜熙微。杜熙微手上一颤,琵琶差点脱手。她低头拍了拍小丫头的发顶,笑骂道:“傻丫头……”
待玉蔻哭声歇了,杜熙微将紫檀琵琶塞进她怀里。小丫头明白了她的意思,抽噎着退到一旁。
梁颂瑄正盯着空酒盏出神,忽见一片杏红裙角映入眼帘。她抬头,对上杜熙微含笑的眼。
“随我来。”杜熙微道。梁颂瑄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起身跟上。庭中众人见二人并肩行至中央,渐渐收了笑闹。
“承蒙诸位照拂,我杜熙微才能在醉花楼立足。”杜熙微声音不疾不徐,“今日一别,往后山高水长,未必能再会。临行前,我有桩事要交代。”
梁颂瑄望向身侧的人,不知她意欲何为。
“诸位的身契、良籍文书,都已备妥。明日去衙门过了明路,诸位便是自由身。”
席间霎时死寂。素纨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春杏张着嘴,眼泪却先滚了下来。
“若愿留下,”杜熙微继续道,“这醉花楼将改作‘群芳阁’,往后只做正经酒食生意。”突然,杜熙微把梁颂瑄往前一推,“若要走,梁姑娘是阁中主事,必会妥善安置。”
梁颂瑄踉跄半步,瞧见庭中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她定了定神,道:“承蒙杜娘子托付,我定不负所望。诸位姐妹若想走,每人领二十两作盘缠。群芳阁开张后,留下的按月领钱,浆洗缝补、弹唱帮厨,各尽所能。”
她顿了顿,又添一句:“若有谁受了委屈,只管来寻我。”
众人仍呆坐着,直到江芸离席跪下:“谢杜娘子、梁姑娘大恩!”她这一跪,引得满庭呼啦啦跟着跪了一片。
“都起来吧。”梁颂瑄弯腰去扶江芸,“天寒地冻的,仔细膝盖。”
庭中渐渐又热闹起来。徐嬷嬷老泪纵横:“好啊!老婆子我熬了半辈子,总算能堂堂正正做人了!”几个小丫头又哭又笑,互相掐着手臂确认不是做梦。
众人围着梁颂瑄说话。见状,杜熙微退了几步,隐在灯笼照不到的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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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出现的《阳关三叠》歌词,采用的是清代张鹤所编的《琴学入门》(1864年)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