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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之夜
这是林媚还是春樱的时候与周怀忠的初见。年月上的事她从来糊涂,只记得那时是秋日,可那次初见前后的事,无论多少年过去,林媚都仍历历在目。
但也仅仅是对林媚来说历历在目。
多年后,很多人对于那个秋日所能记得的,只是太后长公主两派争持之下愈演愈烈的万花如绣。
没人会记得,甚至没人会知道,在那万花如绣的日子里,宫中殁了一个名叫春樱的小宫女。
春樱假死被抬出宫城,林媚在宴州替春樱重生。
“春樱,见过长公主殿下。”
周怀忠应林媚之请退出去关上了寒兰阁的门。林媚把双手掌心相对,抬向额前,向覃昀瑛行礼。
宫中之礼。
“我以为你不会对我行礼的,”覃昀瑛道:“听怀忠讲,你一直想杀了我。”
“那是以前,”林媚道:“可现在你的内侍殿头他告诉了我实情,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仇恨的人其实一直在帮我,把当时的我送出宫其实是你的主意。”
“我只是不想宫中那时再多一个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覃昀瑛道:“你的性格和萧孟渝真的很像,率直刚强,连说的话都很像。”
“萧孟渝来找过你?”
“她说她想随我入宫,到权力的中心去,”覃昀瑛道:“因为‘萧’这个姓,萧家自势起到覆灭从没有人真正走进过大褚权力的中心,哪怕是平南王。”
“那权力的中心会是吃人的怪物,”林媚道:“我避之不及的地方她还赶着要进去。”
“我也这样劝她,告诉她那里面越是光鲜的人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覃昀瑛叹气,“她执念太深,我劝不动。”
“执念太深有时真的会误事的,”林媚道:“你把我绕晕了,她到底哪句话和我说的一样?”
“她说,原来她一直想杀的人其实一直在帮她,”覃昀瑛道:“我本没有在帮她。除尽朝中不平事是我分内之责,萧大人的事不过其中之一。”
林媚笑起来,“你说我们两个人像,你又何尝不是一样?”
“哪点一样了?”
“当然是嘴硬这一点啊。”
林媚笑得更爽朗,覃昀瑛也笑。昔日杏花楼中双姝相对,林媚从未踏足过她的寒兰阁,更不用提在寒兰阁里与她说笑。
“这算是冰释前嫌了?”覃昀瑛问。
“春樱不敢。”林媚敛去了笑意,正色起来。
“杏花楼重建,是我向赵元竹提的议。若不是周先生他找到我,我可能真就找几个傀儡进来,继续为赵元竹做事了。”林媚道:“我是赵元竹最信任的心腹,他若东窗事发我也不会好过,怎么可能轻易被拨乱反正。”
“林姐姐是想说,来的人是周怀忠,所以你做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包括告诉我们你知道的赵元竹的勾当,和我们一起抓了那么多人,翻了那么多案?”
“不是每个人心里都装得进天下大义的,我和你们不一样,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林媚道:“起初周大人查到我,来找我只是为了要几个隐藏的身份,可我却甘愿说出我知道的,帮他把他在查的宴州事补全。我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他,为了他我可以做所有事。”
“你喜欢周先生。”
“你不也一样吗?”林媚笑,“有时候最了解自己的不一定是朝夕相处的人,物伤其类反而更能看穿对方的心思。”
“物伤其类……”覃昀瑛喃喃,想了想转而道:“若喜欢能引人向善,便是好的。”
“喜欢本无好坏,”林媚却道:“只是有人执念太深了。”
“哦?”
“我是说赵元竹,”林媚道:“赵元竹如果不是对我太过信任,根本不会败得那么惨。对他来说执念就是喜欢,喜欢让他对我有了足够多的信任。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他只是不愿意放弃他这执念而已。”
“他为什么会有这执念?”覃昀瑛问。
“因为一个误会,”林媚道:“我当年入宫并非自愿,更早前家乡闹旱灾,父亲在逃难路上为了两袋米和一贯钱把我给卖了,丢下我前反想起对我担忧牵挂,把米倒出来匀给我半袋,”林媚回忆往事,像在说一场闹剧,语气里只有讽刺,她道:“那时我很难过,也很生气,不想接受那粮米就把它扔给了路边另一个逃难的人,而后来我知道了那个潦倒的中年人所逃得难和我们不一样,他是乔装打扮在躲避仇家追杀的,三十年前那场江湖纷争中的失败者,斩荒。”
“我当时扔下那粮米转头就把他的模样忘了,可他却一直记得我,他一直以为他碰见个大善人,自己都潦倒得不行还把好不容易得来的米给了他,”林媚又道:“执念多年,不过误会而已。他对我是如此,我对周先生……也是如此,我一直为了他救我而感激,又因为感激而喜欢。可最后才知道在救我这件事里他只是一个执行者。喜欢就是这样,奇怪得紧,像个周而复始解不开的连环。”
“可喜欢了就是喜欢了,不知所起何妨,一往而深又何妨。”覃昀瑛道。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余生完结,此情终了。”
覃昀瑛的话勾起了林媚的伤心,她眸光忽然黯淡,黯淡后又闪烁起盈盈泪光。
若非此生已走到尽头,她不会放弃去喜欢周怀忠。
余生完结,此情终了。此情此爱,不失不渝,至死方休。
林媚蓦地跪了下来,她跪长公主,抬眸看她,剪水双瞳里第一次没了傲骨和刚烈,满满只盛得下不甘和恳求。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善恶因果,作茧自缚。她是赵元竹的心腹,替赵元竹做了太多恶事,即便她现在反正,大褚律例在上,她依旧难逃一死。
她忽然很后悔为什么当初为掩人耳目取的名字非得是周怀忠,或许不带着这个名字好好活过这些年,自己就能忘了这个名字,就连忘了……这名字真正的所有者,也说不定啊。
至少这样,她就不会在面对善恶的宿命时还有不甘,还有不舍,还在依依留恋着这仍有周怀忠在的人间了。
“长公主,”林媚大拜,又抬头,“求长公主,了我心愿。”
红衫海棠,百花中最娇艳的那一朵,即便是在宾客成群间虚与委蛇,即便是在宫廷之内受尽委屈,她也没有如此刻这般对着一个人,声泪俱下地恳求过。
“长公主,”林媚求她,“请长公主借我一人,应我之愿,了我遗憾。”
覃昀瑛蹲下身去扶林媚,她已明白林媚的意思。
“你想要怀忠做什么?”
“明日,宴州风俗,重启灯会,”林媚抬眸,恳求道:“我想在离开这人间以前,和我这人间仅剩的眷恋一起,去看一次花灯。”
覃昀瑛的手僵了僵。
她垂下眼帘,停了停。
她想帮林媚了却心愿。
可和周怀忠一起,去看元夕后第六夜重燃的花灯,这也是她的心愿。
她默然,但心中已有决定。她决定把自己准备好了要出口的心愿咽回去,闭口不提。
她明明早习惯了伪装自己的悲欢,为什么此刻却这么难于咽下喉间的苦涩。
她终于抬起头,林媚泪眼见她对自己温柔地笑。
覃昀瑛对林媚道:“去问怀忠吧,我答应你,他也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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