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东区的短租公寓位于一栋新建的商住楼里，环境与江屿之前租住的老旧居民楼截然不同。楼道干净明亮，有24小时保安和门禁系统，私密性相对较好。林墨提前租下的房间在高层，视野开阔，虽然家具简单，但崭新整洁，供暖充足。

　　陈迟和江屿抵达时，林墨已经先一步到了。他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被雨幕笼罩的城市，听到开门声，立刻转过身。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神锐利，透着一种完成关键任务后的亢奋和尚未完全褪去的警惕。

　　“你们到了！路上没事吧？”林墨快步迎上来，目光迅速在两人身上扫过，确认他们无恙。

　　“没事，很顺利，没发现尾巴。”陈迟放下背包，脱下被雨丝打湿的外套。

　　江屿也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林墨手里拿着的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林墨注意到他的视线，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袋，神色严肃了些：“东西在这儿。那个技术负责人没耍花样，原始规划图、几次关键修改的邮件记录、甚至还有一段他偷偷录下的、上级暗示他修改数据的通话录音，都在里面了。很全，很有力。”

　　他走到茶几旁，将文件袋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出来。除了几张大幅的工程图纸复印件，还有一叠打印的邮件和通讯记录，以及一个小小的录音笔。

　　江屿走上前，拿起那张原始的规划图，只看了几眼关键数据，脸色就沉了下来。与他之前被迫签字确认的那份最终版相比，这份原始图纸在容积率、绿化面积、消防通道等多个核心指标上，都存在明显且有利的差异。而邮件和通话记录，则清晰地显示了“星辉”方面如何通过中间人向设计团队施压，要求他们“调整”数据以满足其拿地和后续违规建设的需求。证据链完整，指向明确。

　　“这些……足以证明‘星辉’在项目初期就存在欺诈和违规操作意图，而我后来看到并被迫背书的版本，是被篡改过的。”江屿的声音低沉，带着冰冷的寒意。这些黑纸白字的证据，比他想象的更具冲击力，也让他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险些被卷入一个多么肮脏的陷阱。

　　“何止，”林墨冷笑一声，指着那段通话录音，“这里面提到了‘李处’，还有‘星辉’的某个高层，意思很明确，就是利用你的专业资质和项目为幌子，套取资金和政策优惠，甚至可能涉及更深的利益输送。江屿，如果你当时签了那些补充协议，等东窗事发，你就是最完美的替罪羊。”

　　江屿捏着图纸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后怕和愤怒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

　　陈迟走到江屿身边，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臂，带着安抚的力道，然后看向林墨：“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通过什么渠道最安全有效？”

　　林墨摸了摸下巴，沉吟道：“直接报警或者递交检方，当然最快，但我们也得考虑‘星辉’那边的能量，以及会不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机会销毁其他证据或施加压力。我建议，分两步走。”

　　他坐下来，示意陈迟和江屿也坐，开始详细阐述他的计划：“第一步，匿名举报。用最安全的方式，将这些证据的复印件和关键摘要，递交给几个关键的监管部门——住建、规划、还有经侦。重点突出‘星辉’的欺诈违规，和你父亲以及那个‘李处’可能存在的权钱交易。匿名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尤其是在拿到更决定性证据之前。”

　　“第二步，”林墨的目光变得锐利，“利用这些证据，反向施压。尤其是对王律师，还有那个‘李处’。他们现在是‘星辉’这条船上的，船要沉了，最怕淹死的就是他们。我们可以通过一些‘隐秘’的渠道，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些东西，并且不排除公之于众或者提交给更上层机构的可能。迫使他们从内部产生动摇，甚至……反水，提供更多关于‘星辉’核心非法操作的证据，或者，至少让他们不敢再轻易动江屿。”

　　这个计划大胆而周密，既利用了现有证据的威力，又考虑了现实风险和后续操作空间。江屿不得不承认，林墨在应对这种事情上，确实经验丰富，且思虑周全。

　　“匿名举报的渠道，你这边有把握吗？”江屿问。

　　“有。”林墨肯定地点头，“我认识几个可靠的朋友，在媒体和公益法律机构，他们知道怎么安全地递送这类材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关注。而且，举报材料我会处理，不会直接指向你，但会暗示有知情设计师被胁迫，增加可信度和紧迫感。”

　　江屿沉思片刻，点了点头：“可以。但反向施压……具体怎么做？通过谁？如何确保不会激怒他们，导致更极端的报复？”这才是最危险的一步，如同走钢丝。

　　林墨看向陈迟，陈迟会意，开口道：“我这边，可以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摄影圈和艺术圈的人脉，接触到一些边缘但消息灵通的人士。放出一些模糊的风声，暗示有‘大料’关于‘星辉’和某些官员，并且有‘关键人物’已经准备站出来。这种风声在特定圈子里传得很快，迟早会传到王律师和‘李处’耳朵里。至于更直接的接触……”他看向江屿，“可能需要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但又足够有分量的中间人。”

　　房间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的声响。

　　“我父亲。”江屿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让陈迟和林墨都愣了一下。

　　“你父亲？”林墨皱眉，“他可是和‘星辉’绑在一起的，怎么会帮我们？”

　　“不是帮我们，”江屿的眼神变得幽深，带着一种看透人性的冷静，“是自救。我父亲最在乎的是他能否翻身，是他的利益。如果‘星辉’这艘船注定要沉，以他的性格，绝不会甘心一起陪葬。他现在刚出狱，根基未稳，全靠‘星辉’许诺的未来。如果我们让他知道，‘星辉’不仅给不了他未来，还可能因为欺诈违规而再次将他拖下水，甚至这次可能永无翻身之日……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林墨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会急于撇清关系，甚至……为了自保，反咬‘星辉’一口？”

　　“不一定反咬，但至少会犹豫，会动摇，会想办法自保。而他的动摇和自保，对‘星辉’和王律师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压力和内部裂痕。”江屿分析道，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王律师是他最信任的代言人，也是连接他和‘星辉’的纽带。如果我父亲的态度发生变化，王律师会第一个感知到，也会第一个陷入恐慌。因为一旦我父亲这个‘合作者’不再坚定，他王律师的价值和安全性就会大打折扣。”

　　陈迟听着江屿冷静的分析，看着他苍白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眼前这个江屿，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病床上、脆弱不堪的青年，也不是那个在图书馆里沉默疏离的同学。他是一个在绝境中被迫迅速成长、冷静计算、甚至可以利用亲生父亲弱点来破局的战士。这种锋利和冷静，让陈迟感到一丝陌生，却也更加心疼。他知道，这是七年颠沛和近期巨大压力淬炼出的结果。

　　“让你父亲知道……”林摩挲着下巴，“怎么让他知道，而又不暴露我们自己？直接联系太危险。”

　　“不用直接联系。”江屿说，“王律师会联系我。他最近找不到我，一定很着急。下次他再联系我时，我可以‘无意中’透露一点风声，比如听说‘星辉’某个早期项目被翻旧账，涉及数据造假，有设计师被牵连之类……说得模糊，但足以让他起疑。他会去核实，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父亲。以我父亲的多疑和谨慎，他自然会去查证。而我们匿名举报的材料，到时候应该已经发挥作用了。”

　　一环扣一环。利用敌人的猜疑链和信息差。

　　林墨忍不住拍了一下大腿，赞道：“好主意！这样一来，压力就从外部和内部同时给到了他们。我们躲在暗处，看着他们自己先乱起来。”

　　计划的大致框架就此敲定。接下来的半天，三人分工合作。林墨负责处理匿名举报材料，利用他的人脉渠道安全送出；陈迟负责在特定的圈子里谨慎地散布一些真真假假的风声；而江屿，则开始构思下次王律师联系他时，该如何“不经意”地抛出那个关键的信息饵料。

　　窗外，冬雨连绵，没有停歇的迹象。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但在这个临时的安全屋里，气氛却与外面的阴冷截然不同。一种久违的、带着紧张却又充满力量的斗志，在三人之间流淌。他们不再是各自为战，而是一个配合默契的小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将江屿从泥潭中拉出来，并让那些试图拖他下水的人付出代价——而努力。

　　傍晚时分，工作暂告一段落。林墨伸了个懒腰，拿起外套：“举报材料已经安排出去了，最早明天，最迟后天，应该就会有动静。风声我也放出去了几条，看看能激起什么水花。我先撤了，你们俩……”他看了看陈迟，又看了看江屿，眼神里带着一丝促狭和更深的理解，“好好休息，保持警惕，等我的消息。江屿，记得按时吃药，赶紧把身体养回来，后面说不定还有硬仗。”

　　“知道，多谢。”江屿真诚地道谢。

　　林墨摆摆手，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陈迟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说：“把握机会。”然后拉开门走了。

　　房间里重新剩下两个人。一天的紧张谋划和高度集中精神，让两人都感到有些疲惫，但精神却依旧处在一种微妙的兴奋状态。

　　陈迟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模糊光晕的雨夜，轻声说：“林墨说得对，后面可能还有硬仗。但至少现在，我们拿到了主动权。”

　　江屿也走到窗边，与他并肩而立。玻璃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倒映着屋内温暖的灯光和两人模糊的轮廓。

　　“嗯。”江屿应了一声。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掩盖，“陈迟。”

　　“嗯？”陈迟转过头，看向他。

　　江屿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窗外迷离的夜色，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一些。“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次的事情过后，一切都能平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之前说的，离开这里一阵子……还作数吗？”

　　陈迟的心猛地一跳。他没想到江屿会主动提起这个，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他转过身，正对着江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当然作数。永远作数。”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江屿微凉的手，指尖传来对方皮肤细腻的触感，“江屿，我说过，等这件事了了，我们谈谈。然后，我们去一个只有阳光和风的地方，把过去七年没说完的话，慢慢说完。把欠你的……安稳觉，都补回来。”

　　他的话语朴素，却带着沉甸甸的承诺和无限温柔的向往。

　　江屿终于转过脸，看向陈迟。陈迟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深情、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怕被拒绝的紧张。江屿能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温暖而坚定，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

　　这一次，江屿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抽回手。他只是静静地回望着陈迟，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终于有春水破冰，缓缓流淌，映出眼前人清晰的倒影。良久，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反手握紧了陈迟的手。力道不大，却是一个清晰无误的回应。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急了，哗啦啦地敲打着玻璃，仿佛在冲刷着过去的阴霾，也为某种崭新的开始，奏响序曲。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两个曾失散于岁月长河的人，在共同对抗外敌的战场上，终于清晰地看见了彼此眼中，那不容错认的、关乎未来的光亮。

　　（第五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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