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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冀
半个月后,贷款审批下来了。
孟佰接到电话,立马和季平生赶去县里相关部门办收款手续。
负责办手续的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等对方去找文件的空隙,季平生悄悄凑过来,附在孟佰耳边小声嘀咕:“你觉不觉得这人跟我哥有点儿像?”
孟佰一愣:“像吗?”
季平生笑嘻嘻地说:“我觉得他老了就长这样。”
“找着了。”专员拿着份文件袋放在桌上,拆开了取出里面的东西,“孟佰季平生是吧?”
“是。”
“行,”专员拿来支笔,点点文件袋,“先在上面签个字。”
两人按要求签好,抬起头。
专员已经将贷款合同打开,推到他们面前:“确认一下,一共是五千块钱,没问题的话,就可以签字汇款了。”
听到这个数字,孟佰猛地一愣,捏着笔准备要签字的季平生也顿住动作,两人齐齐看向对方。
“五千?我们当初申请的是一万啊。”季平生疑惑道。
“为什么会变成五千?我们没收到任何通知啊……”孟佰眉头紧皱。
“这个……毕竟是补贴性质的贷款,利息要比普通贷款低很多,所以具体数额要有多角度的考量。经过上级各方面评判,最终决定批下来五千。”专员面无表情地解释,“你们如果觉得不合适,也可以放弃。”
孟佰和季平生对视一眼,他们没办法放弃,靠自己手里的钱,甚至都撑不到中期。
但是五千块钱,光是中期追肥就花得差不多了,除草、除虫种种开支怎么办?但凡再来点儿突发状况,这就是个填不上的大窟窿。
“真的不能改成一万吗?”孟佰恳切道。
“这个我也没办法。”专员双手一摊,“就是这样规定的。”
“可我们不是交了种植规划书了吗?”季平生语气有些急,“那上面各项开支写得明明白白,五千块钱明显就不够!”
专员回以礼貌微笑,没再多说什么。
双方僵持半晌,孟佰才发觉这种僵持其实没有意义。他们没有退路,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接受现实。
“行吧。”他叹了口气,“我们签。”
季平生看了他一眼,脸色不太好看,但他也明白其中道理,把这口气咽了回去。
回去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种下去的种子已经开始往外冒芽,发芽率喜人,前前后后忙活一个月终于见了点起色,今天这一遭又给了他们一记重锤。
孟佰心里发愁,虽然现在还没有急用钱的地方,但五千块钱是摆明了不够用,他们迟早要为此头疼。
“后面买化肥的时候精打细算点,跟人讲讲价,尽量把这个钱省出来。”季平生说。
“化肥再省能省多少钱呢……”孟佰低声念叨,“倒不如祈祷这一年板蓝根能顺利长到收成,不要有什么病啊殃啊的。”
季平生沉默片刻,才道:“先就这么着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
大不了再出去打个短工,大不了去借钱,总会有办法的。
家里没人,孟建国和申芹去走亲戚了,估计到下午才能回来。孟佰坐在堂屋歇了半个钟头,拎着工具又要下地里去。
季平生在院子里洗苹果,看见他出来,问道:“你干嘛去?”
“去看看那片龙胆草怎么样了。”孟佰说,“昨天去看的时候,一个发芽的都没有。”
季平生将洗好的苹果沾的水珠甩掉,递给他:“那吃完这个苹果,我跟你一块去。”
苏老头给的那兜种子只有一半还活着,筛选出来后孟佰留了一半,另一半种下去了。自从拿到这兜种子,他就想方设法查了一堆资料,了解这类药材的生长习性和特征,经常翻书翻到半夜。
最后经过一番土壤改良,种子种下去了,同期其他的药材都发了芽,龙胆草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龙胆草发芽慢,对温度要求高,眼见进入十月,天气越来越冷,孟佰不禁开始担心这批种子会不会冻死在地底下。
不出意外,走到地头,一片青绿色的嫩芽里,只有撒下龙胆草种子的那一块空着。
“不是说龙胆草得一个月发芽么?”季平生说,“现在没动静也不用太着急,说不定只是时候没到呢。”
“我知道。”孟佰抓了把土检查湿度,“我就是不想在家里闲着。”
“你还是太焦虑了。”季平生帮他把扎眼睛的几根头发捋到旁边,“种子既然埋下去了,咱们就把该做的最好就够了,最后能长成什么样,还有一部分看它们自己的造化,放轻松点儿,咱们自己村子的地,应该不会亏待自己村里的人。”
孟佰拍拍手,站起身:“再等半个月,就要开始追施第一批肥了,到时候可有的忙。”
老天爷眷顾他们,今年冬天没那么冷,到十一月底,两批肥追下去,还穿不上棉衣裳。
孟佰把存折里剩的钱全取了出来,头两个月开支强度最大,除草防虫施肥,只剩下千百来块钱。
“这些钱不能再动了,等到开了春,还有一笔开销等着用。”他说着,把钱搁在放钱的铁盒子里。
季平生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乐道:“今年咱们运气好啊,这还有俩月就过年了,天还这么暖和。”
说到过年,孟佰心头一动。
时隔七年,这还是他在家里过得第一个年。
“说起这个。”季平生转过头来,“你想不想知道我当年许了什么愿?”
孟佰愣了一下,霎时莫名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莞尔一笑:“什么愿?”
这件事发生在孟佰高二那年寒假。
那时候过年是家家户户盼望的日子,是一年到头为数不多能解解馋的日子。从腊月二十几号就开始陆陆续续能听到炮响,大人们都在忙活着蒸肉蒸米蒸馒头,买年货的事就落到了那些个半大孩子身上。
不知道孟佰怎么想的,但季平生憬鞭炮憬了好久,腊月二十五,一场大雪方才停了,太阳刚露个头,俩人就急不可耐地往镇上跑。
临近过年的那几天,集市上人就没少过,两步一个肩膀,三步一张后背,半天挪不了两米。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实在是挤不动了,就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地方等一会儿。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就又要过年了。”季平生说着,用手搓了搓冻得通红的鼻尖。
“是啊,过了年就又长了一岁,你也别总跟家里吵嘴了。”孟佰笑他。
季平生像只小狗一样撇撇嘴,说道:“我才懒得跟他们吵呐,每次都是他们先惹我,动不动就说我这不对那不对……嘶——”
孟佰趁他说话,从旁边抓了一捧雪就往他领子里塞,冰得季平生卒然缩起脖子,他转头看去,罪魁祸首早嘻嘻笑着躲远了。
“孟小佰——!”季平生一边坏笑着,一边佯装生气,伸出两只冰凉的手去摸孟佰的脸。
孟佰笑得都没了力气反抗,慌乱伸出手去抓季平生的手,玩闹间两个人的眼睛只隔了一寸阳光的距离,呼吸扑乱了散落在这一缕光里的浮尘。
孟佰怔了一下,干咳一声,小声咕哝道:“路上人多……”
脸上不知是冻得还是怎么,似乎比方才更红了些。
季平生挑着眉梢,用同样的语调回答:“路上人多……可是他们没人在看我们呀……”
后半句他说得极快,快到孟佰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已经在他鼻尖上蹭过去了。
孟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垂着眼睫,支支吾吾半天,又探手轻轻握住了季平生的手腕,讲说:“趁着过年有鱼有肉的你多吃点,看看这一年都瘦成什么样了……这手一抓全是骨头。”
孟佰平时在学校里待着,十天半月见不着季平生是家常便饭,每次见面都感觉人又瘦了一圈,他看着总是心疼。
他其实挺希望季平生能一直无忧无虑地和原来一样的,活想干就干,不想干也没关系,开开心心的,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比平时少睡了一分钟。可是他又很清楚,这个世界上谁能永远成为一个小孩呢?
季平生也不说话,默默地将手放在孟佰的手背上。
这年的最后一天是个晴天,孟庄村没有守岁的传统,年夜饭刚吃完,季平生就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跑到孟佰家门口,敲响了门,孟佰早就等候多时,听见声音就出来了,两个少年偷摸着爬到房顶上看烟火。
房顶也不比地面高出多少,却能感觉出地面的人声远了不少,周遭安静了不少,远远近近的烟花看着也好看了不少。
在这上面躺着坐着,再加上黑夜的保护,仿佛再没人能看见他们了。
天空像一张铺开的浸了墨的宣纸,那斑斑点点的分不清是烟火还是星星,连月亮的光华都在这般热闹中稍显逊色了些。
一声一声的响接连不断,也不觉吵,反而让人更加安心。
“许个愿吧,季平生。”孟佰说。
“啊?”季平生偏头看他,挑起了眉,眼里写满笑意,“这也没有流星,许什么愿啊?”
“过年呢,”孟佰说,“新的一年,你有什么愿望啊?”
季平生看着他,一双神光奕奕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然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脸前,面朝着最亮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嘴角的笑藏也藏不住。
“许的什么愿啊?”孟佰问他。
季平生神秘一笑:“不告诉你。”
孟佰也不闹他,反而也闭上眼睛许了个愿。这回轮到季平生好奇了。
“你许的什么愿?”
“我也不告诉你。”
“咱们等价交换!我说说我的,你也把你的告诉我!”
“不。”
“行不行嘛,孟佰——”
“就不。”
“小佰——”
屋顶上,一个少年的身影和另一个少年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这片黑暗里生出一个浅浅的吻来。
一束火光从地面飞起,在最高处炸开朵绚烂的烟花。借着这光,季平生终于看清了孟佰那双像淋了雨的眼睛。
1986年的最后一夜,季平生悄悄对月亮说,希望他爱的少年好好的,不会难过不会受伤,希望他们能一起走很远很远的路。
1990年新年,客居他乡的孟佰独自一人吃了一顿年夜饭,坐在窗前看别人的热闹。踟蹰良久,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写了一句话:
那晚我只许了一个愿,希望季平生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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