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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芳
玉蔻进了屋,停在二人几步远的地方。她面上一片平静,可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的无措:“妈妈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梁颂瑄眉心一跳。此事若传出去,楼中人心浮动不说,定会有不怀好意之人刺探。若流言传到探子耳中,只怕凌云翰的谋划会功亏一篑。
她正欲开口搪塞,杜熙微却抢先一步道:“是。”说着,她从木箱中抽出一张纸契,“既听见了,便把你的身契拿去吧。”
玉蔻怔了怔,伸手接过契书。她既未哭闹,也未道谢,只沉默地盯着契书。
窗外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衬得屋内愈发寂静。
梁颂瑄暗自叹息,温声道:“玉蔻,此事暂莫与旁人提起。”她心想,杜熙微既已决意赴险,旁人再劝也是徒劳。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稳住后方,以免节外生枝。
玉蔻忽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决然:“杜娘子,带我一同去突厥吧。”
杜熙微几乎立刻出声道:“不行。”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思。
梁颂瑄黛眉微蹙。玉蔻这丫头虽活泼机敏,可到底还是不经世事。她这般年纪,哪里懂谈判桌上的刀光剑影?怕只当是寻常远游呢。
这般想着,梁颂瑄便劝道:“玉蔻,莫要胡闹。突厥大营不比楼中安稳,你留下才最妥当。”
玉蔻攥着契书的手微微发抖,却挺直了脊背道:“此事我心意已决,非跟着杜妈妈不可。”
杜熙微面色一沉:“胡闹!”
“我并非胡闹!”玉蔻突然拔高声音,眼圈已然发红,“可若不去,我这辈子都要悔死!”
“住口!你当这是去游山玩水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声调渐高,大有争吵之势。梁颂瑄忙上前隔在中间,将她们拉开:“好端端的,怎么吵起来了?”语罢,她又转向玉蔻,温声道:“你且说说,为何非要跟着去?”
这一问,到让玉蔻那点硬气全散了。小丫头的眼泪夺眶而出,哽了许久才道:“我……我八岁便被卖进楼里了。可妈妈一直都没让我接客,还把我带到身边,教我识字……”
她抬手抹了把脸,却越抹越湿:“杜妈妈在我心中,便同亲生母亲是一样的……”
说着,玉蔻突然跪了下来,紧紧拽住杜熙微的衣裙:“如今妈妈要往那狼窝里去,我若不相随……这辈子就再没机会报恩了!”
“我知道自己笨,可端茶递水、煎药守夜总还做得的!杜妈妈病着,路上总得有人照应……”说到最后,玉蔻已是泣不成声。
屋内一时静极,只听得炭盆里的噼啪声。
杜熙微怔在原地,一时忘了言语。良久,才听见一句极轻的叹息:“傻丫头……”
可随即,杜熙微又别过脸去,刻意冷声道:“傻丫头……你当我是真心待你?不过是看你模样伶俐,想调教几年好卖个高价罢了。”
玉蔻猛地抬头,泪水还挂在腮边。
“你且看看这楼里的姑娘,”杜熙微继续道,却不敢看着玉蔻,“哪个不是我一手栽培的?待价而沽,本就是这行的规矩。”
她说着,将玉蔻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如今既给了你自由身,便该知足。”
梁颂瑄在一旁看着,暗自叹道:这个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口是心非。
玉蔻的手僵在半空。突然,她露出个极浅的笑:“妈妈……您连骗人都不会。若真为了卖钱,为何这些年从不让嬷嬷教我那些……那些伺候人的本事?”
杜熙微呼吸一滞,竟被问住了。
炭火渐渐弱了,屋内也跟着暗了下来。玉蔻跪坐在原地,仰着脸看杜熙微:“我知道妈妈是怕我涉险。可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该走什么路。”
梁颂瑄看着二人,心中暗道:这主仆二人的情分,倒比想象中深得多。她忍不住插话:“杜娘子,贵妇人出行都会带着贴身侍女,更何况是议和?”
杜熙微没动。
梁颂瑄上前一步,言辞恳切:“凌将军安排的人或许武功高强,却毕竟与您生疏。这一生疏,言行举止便难免露了破绽,反倒容易被人看出是假扮的。不如,就带玉蔻去……?”
杜熙微静立良久,烛影在她眉眼间轻轻地晃。她忽地看向梁颂瑄,道:“要我带她去也成,只是你须得应我一件事。”
梁颂瑄挑眉:“你说。”
“这醉花楼,”杜熙微将木箱递与她,“你得替我管下去。”
梁颂瑄一怔,随即失笑:“你倒是会打算盘。”她摇了摇头,却无半分恼意。这人啊,哪里是在谈条件?分明是想将身边人安置妥当,当真是操不完的心。
梁颂瑄轻叹一声,接过木箱:“……好,我应你便是。”
杜熙微这才欣慰一笑。她将玉蔻扶起来,软声道:“既如此,你便跟着吧。只一点:路上得听我的吩咐。”
玉蔻眼中泪光未消,却已绽出笑意。她重重地磕了个头:“玉蔻记下了!”
梁颂瑄瞧着这一幕,心中既酸且暖。窗外风声愈发紧了,雪粒扑簌簌打在窗棂上。炭火熄了,三人身影在昏黄烛光里渐渐模糊了轮廓。
这雪已连下了三日,却丝毫不见停歇的势头。长街短巷俱是一片皑皑,而醉花楼不知何时闭了门楣,连檐下灯笼也摘了下来。
外人只道是是寻常冬歇,却不知何时再开。偶有熟客叩门,里头也只隔着门板赔个不是,说不知何时开门迎客。
可楼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几个厨娘日日熬着高汤,小丫头们往来穿梭搬出窖藏的梨花白、杏花酿,连那素日惫懒的龟公都在帮忙打下手。
这般欢宴是为何?原是楼中旧例:凡有姑娘赎身离去,必要设宴相送。至于为何人而宴?正是杜熙微。
此番杜熙微只说南边远亲愿意接她出楼,众人虽不舍,却也替她欢喜。于是便预备着在雪霁初晴那日,为她设宴践行。
待到十五那日,雪停了。日头照在积雪上,映得庭中亮堂堂的——正宜开宴。众人往庭院里摆了八仙桌,而那株老梅树下也支起了红泥小火炉。
玉蔻端着药盅刚踏出听雪堂的门,便迎面撞见了梁颂瑄。雪后初晴的日头映在她杏色袄子上,衬得整个人都明亮了几分。
“杜娘子可起来了?”梁颂瑄问道,“席面都备好了,大伙儿都等着她开宴呢。”
玉蔻答道:“起来了,妈妈才用了药。”她举了举手中的药盅,“待收拾妥当了,我再去帮妈妈梳妆。”
梁颂瑄伸手虚拦了一下:“我来服侍杜娘子梳妆吧。你收拾好了药盅便去席上,我想同杜娘子说几句话。”
玉蔻迟疑片刻,终是点头应了。梁颂瑄目送她走远,这才转身往听雪堂去。
帘栊半卷,隐约可见杜熙微正对镜梳发。她从铜镜中瞧见了梁颂瑄,道:“你来了?正好帮我梳梳妆,人在病中连手都是软绵绵的。”
梁颂瑄接过梳篦,替杜熙微身后慢慢通发。
“我与几位管事嬷嬷商议过了,”梁颂瑄一边梳头一边道,“既然往后不做风月营生,这名儿也该改改。”她顿了顿,“暂拟了几个:群芳阁、繁英亭、露华台,你觉得哪个好?”
铜镜里,杜熙微似乎恍惚了一瞬:“群芳阁……”她轻声道,“群芳共聚春常在,一盏清醪话平生……若能选,我也愿做个寻常卖酒女。忙时温酒算账,闲时与亲友把酒言欢。”
梁颂瑄动作顿了一刻,又道:“待你走后,我打算停业一月。冬日里将楼台修缮一番,‘群芳阁’正好赶在新年开张。”
她将发丝挽起髻,别上一支金簪:“这是照着凌将军凯旋的盘算定的。若战事不利……”梁颂瑄顿了顿,“也得早做打算。”
杜熙微对镜画眉:“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二人一时无话。窗外传来丫头们的笑闹声,隐隐有酒香气飘进屋来。杜熙微取过胭脂,轻轻点在苍白的唇上。
梁颂瑄拈起鎏金银梳,轻轻插入杜熙微的发间。铜镜里映出两个人影,一个低眉敛目,一个神色恍惚。
“好了。”梁颂瑄退后半步,忽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杜熙微一怔:“什么?”
“为什么应下凌云翰?”梁颂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当真只是旧情难忘?”
杜熙微放下胭脂,久久不语。梁颂瑄暗自叹息,道:“罢了,你……”
“于公,”杜熙微截断她的话,“我不愿再见北境不宁。你见过逃难的人么?我见过。”她抬起眼,铜镜里是她平静的眸,“母亲抱着孩子冻死在路边,老人为半块饼跪地乞求……那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见第二回。”
梁颂瑄默然。
“于私……“杜熙微忽然笑了,“若我不去,总会有别人去。横竖我也撑不了多久,倒不如死得值当些。”
梁颂瑄望着镜中人,半晌才道:“这般舍己为人,可不似我认识的杜妈妈。”
“可不是?”杜熙微对镜抚发,笑道,“这辈子头一回做圣人,自然也是最后一回。”
她转头望向梁颂瑄,意味深长地道:“其实,我还以为你会问些别的。”
梁颂瑄嗤笑道:“比如?”
“比如,”杜熙微慢吞吞地开口,“年初你们姐妹进楼,我怎会知晓那时梁家姐妹已‘死’?又怎知你父亲的死,另有隐情?”
窗外忽地传来一阵哄笑,想是席间有人说了什么趣事。梁颂瑄定定地望着杜熙微,颤声道:“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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