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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案
一九九六年三月五日。池岁星还有些不习惯,梦里他还抱着毛文博,商量今天的寒假作业可不可以晚点做。等他回过神来,毛文博已经站在床边叫他起床。从梦里醒来的小孩陡然发觉今天是个可怜的星期二,他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脑袋,“我肚子疼。”
“去上个厕所。”
“我头疼。”
“刚刚我摸过了,没发烧。”
“我眼睛疼。”
“那是昨晚上打电筒看书看的。”
小孩在床上滚了一圈,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露出半截脑袋,“不想上学。”
毛文博坐在池岁星床边,手里拿着刚温在热水里的鸡蛋,“我把鸡蛋剥完,再不起来我就自己上学去了。”
池岁星又打算闭眼眯一会儿,可毛文博轻轻一捏,蛋壳连成一片便被扒了下来。池岁星自己剥鸡蛋的时候蛋壳就是一小片一小片,又黏在手指上。
“起床。”毛文博把鸡蛋分开,蛋白留给小孩。
池岁星挣扎起身张嘴,毛文博把手里的蛋白直接喂到小孩嘴里。
“要不要我把毛巾拿过来你洗脸。”
小孩眨眨眼睛,“可以吗。”
“不可以。”毛文博一口回绝,“起床刷牙洗脸。”
池岁星被这么一折腾,精神许多。今天开学估计也不会上课,虽说昨晚看书睡得太晚,今天影响不到上课。
三月份的天亮得还晚,天上下着小雨,到学校时都快八点,还是阴着,没多少亮光。教学楼长灯明起,交作业、搬新书、发教材、包书皮。今天池岁星很奢侈,此前毛文博在文具店给小孩买了透明的塑料书皮,五角钱一张直接买了十张,除了语文数学,池岁星把科学、法制道德这些书也都包上了书皮。
操场没有小孩,开学第一天也没有课,上课只是在教室里看书预习,湾东小学的风愈发冷清,不像是三月春。下午放学后,池岁星在校门口等毛文博,一个寒假过去,小孩还是问道:“有找你吗。”
“没有。”毛文博说。他今天都没跟张忠明说话,而一个寒假过去,张忠明仿佛变得陌生了一些,衣服还是有些破洞、补丁;他剪了个干练的寸头,头发两边高低不平,因为没钱去理发店,是张桂芳在家帮他剪的;脸上有点伤疤,已经结了痂,手上也有,在手背上,毛文博没看清有多大,伤口被张忠明用衣袖一直遮着;脚上呢,一双穿得发灰的板鞋。
今天放学早,池岁星想去红旗广场买点东西,等小孩走到广场的小吃街,却找不到熟悉的店铺。张桂芳不在,张忠明也不在。池岁星颇为失望,毛文博不禁想起寒假前在班里四传的谣言,说张琳的眼睛是张忠明戳的,还说张忠明欺负别人,让大家远离。毛文博听完后的第一反应是,打得好。虽然他不相信那是张忠明干的,但看见张琳受伤他还是不由有些暗喜。
池岁星跟毛文博上了公交,一个寒假过去小孩的身高快要到买票的界限了,以后挂在脖子上的东西除了钥匙,还要加一张学生公交卡。小孩靠在毛文博身上,盯着窗外,车窗上只有雨滴的痕迹,顺着窗户一直蜿蜒流淌,在濛濛雨幕里池岁星仿佛在找那个对着公交车挥手的人,可他知道找不到,可他知道找不到却还想找一找,可找不到而不甘心地继续寻找,但他真的没看到。突然他看见了,窗外有人挥手,他激动地用尽全力把关紧的车窗打开,发现那不是张忠明,只是另一对朋友或是亲人分别。
他突然明白,或许一定有一个人在某地等你,但不一定是他了。
张忠明本以为自己反抗过,张琳至少会消停许多。陆老头去世之后,张忠明去游戏厅,想着能不能碰见一次雍淳杰,可惜没有。他觉得是雍淳杰学业繁忙,不会再来了。游戏厅里鱼龙混杂,张忠明也不止一次被其他人勒索过,张琳不知何时跟游戏厅里的混混们有了联系,说张忠明他妈在广场上摆摊。
寒假结束前某天,张桂芳的小摊前便聚了一大批人。
吃点什么。她客客气气问道。
带头的人只是随便点了一份炒粉,吃了一口说里面有烟头。他指着张忠明,说他经常看到那小孩在游戏厅门口抽烟。炒粉里的烟头崭新,还带着没烧完的火光。
一群人带着棍棒把小摊掀开,拿走了铁盒里这些天赚的钱。
张忠明放学不会再去红旗广场。张桂芳把摆摊的小车卖了,去批发市场进了一批小饰品,白天在饭馆端盘子,晚上便在文化宫旁的夜市摆摊。文化宫的广场晚上冷清,过了千禧年之后才有广场舞。晚上的夜市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关门,张桂芳在松林路的福楼饭店下班后便匆匆往文化宫赶,要是走得快,与张忠明恰好就能同时到达,然后把放在摊位上的小饰品摆弄好。
张忠明在一旁写作业,直到晚上十点夜市关门才收摊回家。夜市附近有许多路灯,冬天黑得快时,他只能端根板凳坐在路灯下写。红旗广场本就离老街有段距离,文化宫更比红旗广场要远一些,回家后早就十一点多。
好在已经是冬末春初,气温渐暖,张忠明不用再担心手冻僵后写不了作业。不卖炒粉后,张忠明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解释雍淳杰留给他的一百来块的零钱,索性留在自己身上。这份零钱并不冷冰冰的,张忠明在夜市摊上写作业,有时冷极了,他把手揣在兜里,摸到那些零钱,便不觉得冷了。期间担心零钱遗落,或是洗衣服时没拿出来忘记,张忠明便把零钱用一个布包缝好放进了书包的夹层里。
张琳还是会每天放学找张忠明麻烦,有时找他借钱,当然得找些借口,有钱了就还、找你借钱是看得起你、把我眼睛戳伤了的医药费;张忠明自然还是躲着毛文博,放学后总是最后一个离校,这样有时还能规避张琳,他要着急去红旗广场的游戏厅;班里的流言也没减弱,张忠明还是那个野孩子,没爹管没妈爱,身上衣服破旧不换,钢笔没墨水后都得找人借。
池岁星总算可以脱掉他不喜欢的大衣,因为穿起来觉得臃肿,像个小胖子;也可以脱掉会让脖子痒痒的毛衣,冬天睡觉脱下来的时候还会噼噼啪啪地响静电;还有厚厚的袜子、手套,似乎小孩只喜欢夏天的短袖短裤,在外疯跑也不会捂住汗水被风吹凉。生日还没过,小孩特别兴奋,总说这个生日要跟毛文博一起过,把自己的生日蛋糕分给哥哥一半,还要给班上的同学送礼物,为此小孩在自己抽屉里翻出了许多玻璃珠,给班上的同学每人送一颗。
新学期对于池岁星来说快乐的不止这一件事,新课表里,他们周三下午有一节体育课,刚好毛文博也是。于是就像之前在景星学校一样,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毛文博便悄悄摸到小孩班级后,池岁星就会跑来。随后两人会走到树荫下,有时也会在学校里逛一逛。湾东小学有许多小花园,皆隐藏在教学楼周围四处或是背后。小孩跟毛文博从操场边缘走过,看见一个人坐在教学楼下的张忠明。体育课对他来说是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光,因为张琳眼睛受伤,伤好之前都不上体育课,李棋自由活动时便跑回教室陪他。
毛文博跟小孩已经从张忠明远处走到教学楼另一侧,刚好有个小花园。正值春天,下午的暖阳晒得人皮肤发烫,池岁星蹲在地面,躲在毛文博影子里,花园里的鲜花正开得热烈芬芳,白的粉的黄的蓝的,小孩玩得正欢乐,不远处操场上吹哨集合,于是所有人便又跑回操场。李棋喘着气,大概是刚从教室里跑下来,身上汗水遍布。
下课铃响便回教室上课,池岁星拉着毛文博继续去小花园看花,直到上课铃的预备铃响,两人才匆匆跑回教室。池岁星的教室在一楼,毛文博的班级在五楼,前者已经回到教室坐好,后者正往楼上赶。两人都听见噗通声响,宛如雷声震耳,随后是上课的正式铃,叮叮当当的急促声响,让毛文博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教室的人已经齐了,室内安静,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毛文博以为自己已经迟到,站在教室门口,瞥向讲台。而讲台上空空如也,也没有老师,教室里气氛诡异。毛文博的同桌站起来,一个女生,她极力地想说些什么,班长领着老师匆匆往教室里赶。
池岁星心不在焉上完最后一节课,天色正好,斜阳不像之前那样热,照得人暖洋洋,轻松舒适。操场的学生们照例放学,池岁星站在操场等毛文博。五年级的教学楼已经被学校的保安围住,学生们都没有出来,只有其他两栋教学楼的小孩在往外走。有些好奇地上前观望,还被保安和老师们吆喝走,要他们尽快回家。
张琳的体育课只能在教室自习。他眼睛上还缠着绷带,看向窗外,阳光明媚,操场欢声笑语,他无法享受这些,一切还要归功于张忠明戳在他眼上。张琳越想越气,走到张忠明的位置上——在教室后排靠窗——翻找起张忠明的书包。
这些天他一直都在找张忠明麻烦,可张忠明好像无所谓,说自己反正没钱,横竖让他打几下。李棋自然不信,伸手去摸,张忠明身上没带一分钱,于是这些天张琳好像无计可施。
张忠明的书包内部很整齐,教材书本横竖摆着,有些上学期用剩的作业本还有些泥渍,是因为上次李棋把张忠明书包丢到窗外沾上的。张琳干脆把书包拿了出来,肆意翻找,他注意到了左边的书要比右边高一些,顺手摸去发现有一个布包。从手感看来,必然是纸币。张忠明用铅笔盒里的圆规戳破布包,里面是崭新的纸币,连折痕都很新,他数了数,一共一百来元。
下课的铃声响起,张琳把张忠明的书包放回课桌,揣好钱回到自己座位上。
张忠明下课后回到教室,很明显就能发现自己的书包被人动过。他的书都放得整齐,现在杂乱无章。张忠明伸手摸到书包夹层,布包不翼而飞,他自然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张琳,于是攥着圆规,去他面前质问:“你是不是翻我书包了。”
“翻你书包干什么。”张琳有些心虚,他兜里还放着刚从张忠明书包里搜来的一百来块。
“我钱不见了。”张忠明手里捏着圆规,张琳不怕他又给自己来一下,毕竟听说上次为了赔钱,他妈还去卖了。
“没见过。”张琳把头一撇,倒向旁边,手却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裤兜。
张忠明伸手抢去,张琳猝不及防,凳子一仰,他便摔在地上。
“这是什么!”张忠明一只手里攥着钱,压在张琳身上:“这他妈是什么!”
张琳嗤笑两声,“不晓得是你妈在哪个男人床上拿的!”
张忠明捏紧手里的圆规,一下子往张琳身上刺了过去。只听后者尖叫起来,李棋才从旁边把张忠明拉开,张琳用手捂着被戳到的胸口,“上回还没赔完,你就等着再赔我家钱吧!”
教室里变得嘈杂,张忠明果然是李棋说的那样暴躁,大家庆幸没有与他走得太近。李棋抓着张忠明的手,张琳抽空还把他手上的钱又抢了过来。
“就当你戳我这下赔的钱了。”张琳看了看伤口,好在衣服挡住了许多,“我就不告诉你妈了,免得你妈又要去卖。”
张忠明手里的圆规握得愈发紧,他放松下来,李棋见状也没再压着张忠明,快要上课了,等会要是老师看到不好解释。可张忠明像是自嘲一笑,突然暴起,往张琳脸上再一戳。像是寒假前那天一样,张琳捂着脸,血流不止,原本手里的钱散落一地,被血染红半截或一片。零钱散落在教室地面。
李棋断然没想到张忠明竟敢如此,他一下把张忠明手里的圆规夺了过来。本以为自己也要被张忠明戳上几下,可他像是放弃挣扎般,李棋自认聪明,以为张忠明冷静下来。
李棋指着张忠明:“你等着吧!琳哥爸妈等会就来找你!”
张琳反而没有回答,径直走回自己座位。
毛文博回到教室时,一切已经平息,李棋带着张琳去了校医院,大开的窗户吹入的风吹过张忠明冰冷的面庞,教室地面的零钱也被吹散开来。
池岁星在操场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毛文博,五六年级的教学楼里也渐渐有学生出来,一个班一个班的,由老师带头领着出校。池岁星总算放心下来,又开始耐心等待毛文博。
教学楼里不再有学生,池岁星也看到五四班有人离开。天际线边的太阳摇摇欲坠,小孩穿的少,不由发冷,于是跑进教学楼里找毛文博。小孩在一二三四楼都转悠了一圈,才发现原来五四班在五楼,心想怪不得每次放学毛文博都下来得这么晚。
他走到五四班的门前,班级里的学生们走了许多,只留下来一些,正跟班主任谈话。小孩还以为是作业或是成绩的问题,站在门口朝毛文博招招手。
池岁星催促毛文博赶紧出校回家。后者没有往日看到小孩时欣喜的笑容,他朝池岁星招招手,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窗外。
小孩走到教室,看见地面的血渍,看见散落的零钱,看见后排大开的窗户。
毛文博带着池岁星走到窗户旁。
张忠明跳楼了。
他安静地躺在一楼的花坛旁边,这花坛正是体育课时毛文博跟池岁星去过的。花坛里小孩叫不出名字的鲜花被张忠明的鲜血染成通红,均匀地染在开得正热烈的花瓣上。已经摔得认不出他的脸,可池岁星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张忠明,他那件衣服从去年冬天开始便穿到现在。
小孩一下愣了神,随后不忍再去看。像是一下子被人死死勒住喉咙,他转头抱着毛文博,在他胸膛想大哭起来,却发现哭不出来,干有眼泪,喉咙像是失声般哽咽无语。
小孩感觉头顶有些温热,抬头从已被泪水模糊的视线望去,才看到毛文博也止不住的泪水落在自己头顶。
班主任跟他们讲完话,叮嘱不要乱传乱说,还有明天会放一天假。
池岁星走在回家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在学校留的太久,已经错过了回家的晚班车,他们只好坐出租回家。平常不会晕车的小孩,下车后都哇哇吐了一地。他说走不动了,毛文博便抱着小孩往家里走。
太阳已经落山,池岁星摸着黑插入钥匙,打开家门,看见桌上的蛋糕。
在这春天万物复苏,世事向暖的日子里,只有花瓣上的鲜血在渐渐冷去。以至于小孩都忘了,今天是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日,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他的九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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