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人间

　　除夕的夜幕，在零星炸响的爆竹声中缓缓垂落。宫中处处张灯结彩，廊庑下悬挂着崭新的绢制宫灯，暖红的光晕映着尚未融尽的残雪，勾勒出一派盛世年节的祥和表象。御膳房飘出烹羊炙鹅的浓郁香气，宫人们穿梭往来，脸上带着忙碌而克制的喜意。

　　然而，这份祥和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御林军巡逻的班次比平日加密了，各处宫门值守的将领都是皇帝亲信，眼神锐利如鹰。漪兰殿内早早熄了外间的灯火，阿渝独坐内室，面前摊开着一幅墨离手绘的清风阁及周边街巷的简图，指尖无意识地点在阁楼后院的方位。

　　戌时三刻，墨离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如同融入暗影的墨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边。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同样装扮、气息沉稳的精悍男子，皆是这些年在宫中暗中培养、绝对可信的暗卫好手。

　　“都准备好了？”阿渝低声问，目光扫过三人。墨离伤势未痊愈，但眼神锐利依旧；另外两人代号“巽风”、“艮山”，皆是追踪潜伏的好手。

　　“已反复确认路线与接应点。”墨离点头，声音压得极低，“清风阁今日午后便提前歇业，挂出‘东主归乡过年’的牌子。但后院仍有微弱灯火，且阁楼顶层有反光，似有望哨。戌时起，附近街面已有我们的人扮作更夫、醉汉暗中监视，未见异常人员进出。”

　　阿渝颔首，将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墨离：“里面是陛下特赐的迷烟与解毒丸，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你们的任务是探查，不是强攻。子时前后，满城爆竹最响时潜入，着重查找密室、暗格、往来信件、账册，以及……任何与北境、戎狄、或宫中人物相关的物证。若遇险，以哨音为号，外围接应会制造混乱助你们脱身。切记，全身而退为上。”

　　“明白。”墨离将锦囊贴身收好，三人齐齐抱拳，旋即如鬼魅般消失在窗外浓稠的夜色里。

　　阿渝独自留在寂静的殿中，腕间的东珠手串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冰凉的夜风灌入，带着隐约的硫磺气息和遥远的市井喧闹。今夜无月，云层低垂，正是夜行者最好的掩护。她望向清风阁所在的西城方向，那片街区的灯火似乎比别处更加稀疏黯淡，如同一块不祥的阴影。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亥时，子时将近，宫中的除夕宴也到了高潮，丝竹宴饮之声隐隐传来，更衬得漪兰殿的寂静格外深沉。

　　忽然，远处传来第一波密集的爆竹声，噼里啪啦，如同春雷滚过天际，紧接着，全城仿佛被点燃，四面八方都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鸣，烟花在夜空绽开绚丽却短暂的光华，将半个京城映照得明灭不定。

　　就是此刻！

　　阿渝的心骤然提起。墨离他们应该已经行动了。

　　爆竹声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渐渐零落下去，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愈发浓重。阿渝紧紧盯着夜色，试图从遥远的喧嚣中分辨出任何不寻常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一切顺利时，西城方向，清风阁所在的那片街区，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爆竹的、沉闷的轰鸣！紧接着，隐约有火光窜起，映红了那片低垂的云层！随后，是短促而尖锐的唿哨声，以及隐隐约约的、金铁交击的声响！

　　出事了！

　　阿渝脸色骤变，霍然起身。墨离他们被发现了？还是触动了什么机关？那火光和轰鸣……

　　她强压下立刻冲出去的冲动，迅速唤来锦心：“立刻去宣室殿偏门，寻当值的御前侍卫统领，告诉他‘西市火起，恐有变’，请他速调一队可靠人马，以巡查火情为名，赶往清风阁附近策应，但不可直接介入，只听外围哨音接应！”

　　锦心领命，疾步而去。

　　阿渝坐回椅中，手指紧紧攥住袖口，指尖冰凉。计划出了岔子，但墨离发出了接应哨音，说明他们尚未陷入绝境，正在试图撤离。那火光和轰鸣……究竟是意外，还是对方早有防备，设下的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如同刀割。每一息都漫长难熬。

　　约莫两炷香后，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三长一短的叩击声——是墨离平安返回的暗号！

　　阿渝猛地拉开窗户，墨离率先跃入，身上带着浓重的硝烟味和一丝血腥气，夜行衣肩部有撕裂的痕迹，隐隐渗血。他身后，“艮山”搀扶着“巽风”紧随而入，“巽风”左腿似乎受了伤，行动不便。

　　“怎么回事？”阿渝急问，同时示意锦心速取伤药清水。

　　墨离快速禀报，气息微促：“阁内确有古怪。我们趁爆竹声潜入后院，发现地窖入口隐秘，内有乾坤。地窖深处藏有密室，囤积了不少兵刃、弓弩，虽多为旧制，但数量可观。还在暗格中找到一些往来书信，用的是暗语，尚未及细看。但就在我们准备撤离时，触动了密室中一处极隐蔽的机关，引发了小范围爆炸和火光，惊动了守卫。”

　　“机关？”阿瑜蹙眉。

　　“像是故意设下的自毁或警示装置。”“艮山”接口道，他相对完好，“爆炸威力不大，但声音闷响，火光明显。立时有七八名好手从阁楼和相邻院落扑出，武功路数驳杂，有军中硬功，也有江湖阴招。我们且战且退，巽风为掩护我们带走找到的东西，腿被暗器所伤。”

　　墨离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方匣，以及几封被匆匆塞入怀中的信笺，放在桌上：“东西带出来了。对方追出一段后，见城中巡防兵马似乎被火光惊动向这边移动，便迅速退走，未再纠缠。我们绕了路，确认无人跟踪才返回。”

　　阿渝先去看“巽风”的伤势，锦心已利落地剪开裤腿，小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血流不止，好在未伤及筋骨。她迅速清洗上药包扎。“巽风”脸色苍白，却咬紧牙关未哼一声。

　　处理完伤势，阿渝才将目光投向桌上方匣与信笺。她先打开方匣，里面是几本账册和一份名册。账册记录着一些模糊的货物往来与银钱出入，数目不小，但货物品类多用代号。名册则更令人心惊——上面记录着一些看似寻常的姓名、住址，但旁边标注着“甲三”、“丙七”等字样，以及“货通”、“耳目”、“刀手”等简短备注。

　　这分明是一份隐藏在京城市井中的暗线名单！

　　她迅速翻阅那几封信笺。信纸普通，内容简短，同样多用暗语，但其中一封信的末尾，盖着一个模糊的朱砂印痕——仔细辨认，竟是一只简笔勾勒的、回头顾盼的狐狸！

　　狐疑……狐……胡？

　　阿渝猛然想起刘砚此前所查，清风阁现任东家姓胡！这狐狸印记，是否就是其暗中的标识？而另一封信笺的角落，则有一个极其微小的、以炭笔轻点的标记，形似狼牙。

　　又是狼的意象！与西市火场发现的狼头腰牌呼应！

　　“这些账册名册，还有这狐狸印记、狼牙标记，足以证明清风阁绝非普通茶楼，而是一个秘密联络枢纽，甚至可能是一个情报或行动据点。”阿渝声音凝重，“囤积兵刃，暗藏名单，往来密信……所图非小。”

　　墨离补充道：“我们撤离时，我留意到阁楼顶层的反光消失了，但相邻一处看似民宅的院落，有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随即有车马声从后巷快速远离。他们反应很快，撤离得也很果断。”

　　“经此一闹，清风阁这个据点算是暴露了，对方必然会舍弃或转移。”阿渝沉吟，“但那份暗线名单至关重要。若能按图索骥，或可拔除不少潜在的眼线与钉子。还有这些密信，需尽快破译其暗语。”

　　她将东西仔细收好，看向墨离和负伤的“巽风”、“艮山”：“今夜辛苦，你们立了大功。先下去好生休息疗伤，此事我会立即禀报陛下。”

　　三人退下后，阿渝独坐灯下，看着那叠关乎无数秘密的纸页，心潮起伏。除夕夜的这场“惊雷”，虽然冒险，却撕开了对方严密防护的一角。狐狸与狼的标记同时出现，是否意味着，京城内这股暗流，与北境的黑河部，当真存在着某种勾结？而那位神秘的“胡”东家，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人物，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窗外的爆竹声已零星疏落，旧年将尽，新年将至。

　　而在这新旧交替的暗夜里，一场席卷朝堂与江湖的暴风雨，已然露出了它狰狞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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