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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文馆的烛火(叶知秋)
贤文馆的夜,总是浸在墨香与寂静里。
叶知秋屏退了侍从,独自坐在书案前。案上,一盏孤灯,映着女儿江静婉少女时临摹的《兰亭序》,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棱角,像极了她的人。
三个月了。自那场“双阙之变”,女儿饮下那杯御赐毒酒,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馆外风雨潇潇,敲打着窗棂,如同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画卷上“永和九年”的那个“永”字,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雨夜,静婉突然回来看她,没有带任何随从,只身一人,撑着一把素色油伞。
“娘,我陪您喝盏茶。”她笑着说,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却努力装出轻松的模样。
她们就在这间书房,对坐饮茶。新沏的雨前龙井,氤氲着清香。
“娘,”静婉捧着温热的茶杯,忽然问,“您说,这史书上记载的太平盛世,是不是总需要一些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牺牲?”
叶知秋彼时正专注于推演一局残棋,试图从黑白交错间,为这混乱的朝局寻一条生路。她头也未抬,随口应道:“自然。史笔如铁,向来只记结果。但牺牲的价值,不在于其本身,而在于是否后继有人,能否换来真正的海晏河清。”
她说完,半晌没听到回应,这才抬眼看去。
却见女儿正怔怔地望着她,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惊。那里面有了然,有决绝,有一丝淡淡的悲哀,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
“女儿明白了。” 静婉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纯净而灿烂,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谢谢娘。”
她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又陪着叶知秋说了一会儿闲话,多是回忆幼时在贤文馆读书习字的趣事。临走时,她在门口驻足,回头深深看了叶知秋一眼,那目光,像是要将母亲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娘,保重。”
声音很轻,融在雨声里,几不可闻。
当时的叶知秋,只当是女儿在宫中受了委屈,来寻片刻慰藉,并未深想。
直到……死讯传来。
“噗——”
烛火猛地爆开一个灯花,将叶知秋从回忆中惊醒。
她浑身冰凉,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女儿那夜反常的言语,那释然的笑容,那诀别般的目光……无数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如潮水般涌来,汇聚成一个让她痛彻心扉的真相!
那不是寻常的探望!
那是静婉在赴死之前,来向她做最后的告别!来向她寻求……或者说,确认一种牺牲的意义!
她问她牺牲是否值得,自己竟用一番大道理,亲手为女儿铺平了赴死的路!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悲鸣从喉咙深处溢出,叶知秋猛地俯身,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案几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一生博览群书,自诩洞察人心,能于青史烟云中窥见兴衰之道。可她竟连自己女儿最后的求救与告别,都未曾读懂!
那杯她亲手递过去的茶,是否也沾染了女儿唇边毒酒的温度?
窗外的雨更大了,疯狂地拍打着世间万物。
贤文馆的烛火,在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一位母亲迟来的、永无止境的悔恨。那盏灯,从此再也照不亮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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