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

　　何夫子入冬之后就没在自家院里看到野猫，不过是到院子里水缸舀瓢水的功夫，他就看到树上窝着的大坨黑影。

　　枣树入冬后只剩干枯的枝桠，黑影想藏都没别处藏。何夫子放下水瓢，仰着头好奇道：“这不是大丘嘛，怎么跑树上了？”

　　大丘就怕撞到何夫子，这下没得跑还被逮个现行，嗫嚅半天才小声说道：“我来找东西……”

　　在我院子里的树上找吗？何夫子迷茫地想了想，突然想起来道：“莫非你是在找之前霁明藏在树上的铁盒吗？”

　　“对对对，那是我的铁盒。”大丘连连应声，一边用手扒拉枯枝，还被刺儿扎了手。

　　“埋在树根底下啦，树杈上怎么好藏呢。你下来，我这有小铲子借你用。”何夫子说完就慢慢走到墙根取下挂在墙上的小铁铲，又笑眯眯的递给他。

　　大丘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点怕何夫子，因为何夫子太温柔了。当初他们都十一二岁了才送到何夫子那儿上课，结果何夫子还拿他们当小孩子看。

　　得了，现在还是被当小孩子看。大丘接过小铁铲吭哧吭哧，没想到铁盒埋的够浅，两铲子就挖了出来。

　　大丘拍了拍浮土，本来还想随便编个铁盒里的东西糊弄何夫子，却见他正仰着头看月亮。今晚的月亮也确实是又大又圆，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何夫子，我找到了。”大丘主动开口，总觉得何夫子的身子还是像当年那样瘦弱，好像下一秒就要飞到月亮上了。

　　何夫子转回头说道：“那就好。已经很晚啦，快回去休息吧。”

　　“您真的不好奇我藏了什么吗？”大丘鼓起勇气问道。

　　何夫子便认真思考着问道：“啊，那么你藏了什么东西呢？”

　　“我曾经跟您说过，我其实很怕死。做斥候，可能就比别人死得更快。我没有家人，我想遗书也没有什么写头。您说让我自己给自己写，这样活着回来再看到的时候就可以把它烧掉了。我写了，现在我要找出来把它烧掉。”大丘低着头，不断用手抠着铁盒上的泥巴。

　　是这件事啊，何夫子想起来了。他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对大丘说道：“东坡有词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大丘想，他再等等辛涵易吧。让他回来看过之后再烧掉，或者不烧了。就留着，藏起来。等哪个人发现并且打开它，然后悉知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劳烦差爷，还有多久才能到镇北城？”圆脸的中年男人往差役手里塞了块团成球的茶块，正略带讨好的笑着问道。

　　这男人一家子不是难民，不过是搭伙去镇北城投奔儿子。既不惹事，每次问事还总是给点什么好处，差役态度也和气点，能回答的也就回答了。“快了，照这个路程，再有两天就能到了。也不是我们故意催着走，不赶在下雪前到，这路上又得死几个人。”

　　男人连连称是，心里也知道边关下了雪，不注意的话一晚上就能冻死人。也真不怪差役今日几乎不让队伍休息，这雪什么时候下，真是说不准。

　　他搓了搓通红的手，赶紧哈着气取暖，回到马车上。马车里坐着位中年妇人，穿着普通棉布衣裳，怀里抱着个婴儿，左右各挤着两个不到三岁的孩子，正乖乖听妇人唱童谣。

　　因为天冷，厚褥都盖在孩子们身上，虽说身上脸上都还有些脏兮兮的，但毕竟年纪太小，只会揪住最像母亲的妇人。

　　“我问了，还有两天就能到了。咱们的吃食再省点，只要能进城，就不怕买不到吃的。”男人在马车里还是嫌冷，打算出去火堆边坐着。

　　马车帘子掀开，走进来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端着碗热水冲开的油炒面。“爹，您回来了。娘，油炒面冲好了，给这几个小的吃吧。我刚试过温度了，不会烫到他们。”

　　几个小孩子一看到油茶面眼睛都亮了，一个劲儿的咽口水，不断蹭着妇人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妇人用小勺子先喂给怀里最小的婴儿，其实这婴儿还不到能吃油炒面的年纪，可这路上是不可能有奶能喂的。难民里的母亲们都因饥饿而没有任何奶水，更别提喂养这无父无母的婴儿。

　　“我倒不担心这两个小的，也是什么都能吃的年纪了。可这几个月大的，再没奶喂，恐怕是撑不过去的，太可惜了。”妇人把最上面稀的油水刮给婴儿吃，这孩子已经因为饥饿和虚弱连哭叫都不肯了。

　　喂完婴儿，妇人又左一勺右一勺的喂给两个大点的孩子。她有些歉意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道：“睿儿，你吃过了没有？你得多吃些知道吗？爹娘都不饿。”

　　少年摸了摸最近的孩子的小脸蛋道：“我吃过了，用热水泡了小半个饼子，够撑肚子的。娘，到时候进城了，这几个孩子怎么办？总不能都放我哥家养着吧，也顾不过来啊。”

　　男人主动说道：“这你不必担心，这几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健康的男孩女孩最好收养，我们到时候给他们找最合适的人家就是了。”

　　吃过饱饭，肚子不饿的情况下，一个孩子就开心的握着少年的手玩起来，另一个也爬过去玩，甚至还能发出开心的笑声。

　　少年叹了口气，少吃点东西的事，至少能保住这三条小生命，也算值了。

　　孩子们的打闹声传到火堆边，好在这火堆边坐着的都是回镇北城的车队而不是饥寒交迫的难民。

　　一个男人拨了拨火堆说道：“这家子真心善啊，自己都吃不饱饭了，还捡了三个小孤儿养着。最小的才多大点，我估计是活不了了。”

　　另一个男人说道：“到了城里就好了，孤儿嘛，福安镖局会收养的。反正整个镇北城我都没见过乞讨的小叫花子？都被他们收养了，还是背靠将军府，有钱。”

　　说完，他又不肯继续说下去了。火堆边又来了几个男人坐着，看着气势非凡。听说他们便是京城回来的镇国将军府的下人，人数也多，因此其他散着的行人往往不肯招惹他们。

　　难民里也都被翻找了一遍，依然没有小姐的踪迹。离镇北城越近，他们近乡情怯，对自己的失职就越无法忍受。

　　将军府已经传信叫他们停止搜寻了，只要剩下的人平安归来就好。可越是没有责骂，他们反而越发认为当初在京城就该提议将小姐送回山南，不至于让小姐被李府丢弃。

　　圆脸男人也围坐到火堆旁，他是觉得镇国将军府或许是小孩子们的好去处。毕竟这些男人听说他们照顾了三个小孤儿，不仅给了一大袋油炒面，还建议他们把孩子送去将军府。

　　孩子们送到将军府会如何呢？圆脸男人当然是念叨了一堆令人担心的问题。送油炒面的年近四十的男人神色复杂，笑了下说，会过得好，因为我也是被收养的孤儿。

　　圆脸男人想，孤儿么，人家给吃给穿，长大了必定要为人家做事，总还是会有很多不得已。要是可以的话，他还是愿意费时间和功夫为他们找新的爹娘。有爹有娘还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他们太小。

　　还是等进城后跟大儿子讨论讨论，大儿子还在城里给福安镖局的小孩子们启蒙呢，这都五六年了。做夫子的，总还是在城里多些门路。

　　不远处难民们聚集的火堆，不时传出哭声和咳嗽声。圆脸男人不敢多看，他当然知道难民们还有更可怜的小孩子，可他们能帮助到的也只有三个了。也许这算不上公平，可他们一家三口也得活着和家人团聚。

　　儿子何睿坐到父亲身边，依靠住他的肩膀说道：“小的们闹腾完就睡着了，娘也困了。您要是困了，也回马车上睡会，等后半夜我跟您换？”

　　圆脸男人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没说话。父子俩一起抬头看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边关的月亮要比家乡的月亮低得多，夜空也明亮不少。

　　何睿突然笑道：“好大的月亮啊，我哥最喜欢赏月了。他要是在这儿，估计会诌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