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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皇从哪里来的义子
安阳长公主灵茵生辰,帝都王侯贵戚、宗室勋旧纷纷备礼道贺。公主府前车马盈门,贺幛高悬,金朱辉映。
灵萍于宣室殿批完奏疏,拟定几道急务,稍作整饰,便前往安阳公主府。
她身着青金锦袍,发上仅簪一枚淡金凤钗,面色端丽清冷,所携贺礼是亲笔写就的书卷三函,皆为灵茵素日所好,外加一对白玉狻猊镇纸,既合长公主身份,又不失姊妹情深。
灵茵一袭绯红百蝶穿花宫装,云鬓高耸,珠翠环绕,站在门外亲迎灵萍。她满面笑意,一双鸦羽长眉下,眼波柔媚,挽着灵萍的手嗔道:“今日陛下若再迟半刻,便要罚酒三樽。”
府中红绸绣幔铺陈,金炉焚香,玉阶霜冷,灯花似昼。
灵萍端坐主位,凤眸扫过满堂喧嚣,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执起面前一只薄如蝉翼的琉璃盏,对着灵茵轻轻一举,玉液微泛,清凌凌的声音穿透丝竹:“贺阿姊芳辰。”
她语声温煦,仪态雍容,眼底却略带沉凝,心中思潮暗涌。
灵茵执盏侧倚,温柔笑道:“今日陛下在臣处,暂且放下国事,开怀畅饮可好?”
灵萍唇角稍动,指腹拂过杯沿,淡淡一笑,只小啜一口,未及润喉便放下杯盏。
她眸色幽深,澄澈的目光中藏着斟酌不去的忧色,心头始终萦绕着南陵筹建的难局——朝中反对日隆,木石诸料迟迟未齐,民夫怨声四起,丞相、大司农递来的几封奏疏皆不容缓。
可最令她魂不守舍的,是林枫。那人素来隐忍自苦,落红后将养月余,胎息虽暂稳,仍元气大伤,近来更常气短心悸,腹中胎儿躁动难安,神色怠倦。
灵萍一念及此,眉间不觉又添一抹凝重。
灵茵目光从她面上掠过,见她郁色未解,便轻轻转动酒盏,眼神流转,无意般笑道:“秦王告病已久,似有月余未曾得见,若他归朝,定能为陛下分忧。”
她语气婉转,却如钩丝牵动灵萍心弦,不由眸光稍敛,指尖微扣杯身,清酒略漾,声音低柔却不容置喙:“阿姊倒是颇为关注秦王。”
灵茵眼中一闪,随即掩唇浅笑:“臣不能忧国事,只愿陛下展颜一笑。”
她玉盏轻转,便将话锋引开,笑意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含意,“不若陛下再赏几朵解语之花罢,也好消遣烦忧。”
灵茵略一抬手,帘后丝竹悠悠响起,一群少年缓步入内,个个眉目俊逸,身着窄袖轻纱,腰束红带,随曲而舞,手执银剑,绕体而旋,似一片片飘摇落梅,迅疾又清绝。
灵萍眉心微微一拧,神情淡漠,盏中清酒未动分毫。
她本不喜此等伎艺,尤其此刻,看着那群少年,只觉浮光掠影,心神不属。
耳边乐声渐高,灵萍却仿佛听到林枫在雪夜寒风中不稳的喘息,眼前剑影翩然,却又仿佛看到林枫身裹狐裘,手捂圆隆孕肚,强忍腹中抽痛,眉头紧锁伏案批奏的模样。
那明快的剑花、精巧的步伐,在她心湖中泛起波澜——丈人崖上,她与林枫剑锋交错,目光交会,雪中长笑,风里有音。
那时林枫尚年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可如今,那人为她怀胎,腹重身虚、苍白憔悴,连站立行走都须扶腰缓步。
灵萍眉间愈发冷淡,眼神飘远,视线再也落不回这些矫揉粉饰的少年身上。
灵茵见她兴致阑珊,轻叩杯盏,随意挥退了剑舞少年。
丝竹止息,厅中寂静无声,宾客早纷纷告退离席,只余炉中雪梨香幽幽氤氲。
灵茵拈起案上一颗梅子入酒,执盏缓缓走到灵萍身侧,坐了下来,神情忽然柔了几分。她执起灵萍素白的手,掌心微凉,有着丝丝恳切的温度。
灵萍侧头看向灵茵,见她神情凝重,面带忧色,唇角轻动,欲言又止,那双素来端庄宁定的眉眼中,竟涌出一缕罕见的犹疑与不安。
“阿姊芳辰,孤不该扫兴。”灵萍嘴边勾起浅笑,语调似柔风拂柳,带着三分疏离七分歉意。
她举杯欲饮,动作从容,姿态依旧是不染尘埃的尊贵,可香醑未及唇齿,耳畔却蓦地听得灵茵低低一声,如冰川深处溢出的寒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意:“臣……听闻一事。”
那话语轻得几乎不可闻,却带着压不住的沉重与锋芒,仿佛掷石入潭,荡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清酒在盏中泛出寒光,灵萍指尖微顿,不动声色地缓缓转眸看向灵茵那张柔美端正的面庞,望进她一双水光摇曳却满是坚决的双眼。
她心中发紧,略一示意,帷幔低垂,梅一与诸侍奴悉数退下。厅中烛火摇曳,金焰跳动,连炉中轻响的雪梨香都似淡了几分。
灵萍慢慢放下酒盏,语气平静无波:“阿姊何事?”
灵茵垂目几息,似鼓起十分勇气般抬眼看她,唇角动了动,须臾才沉声道:“臣听闻,有一朝中重臣,乃是影胤之人。”
此言一出,厅中空气骤凝。
灵萍眉色未动,眸中波澜不惊,神情仍是温和清浅,缓缓摩挲着那只琉璃酒盏,指尖一圈圈滑过杯沿,仿佛那光洁如镜的表面下,藏着万千回旋的心思。
她目光落在酒面,那一点轻晃的澄澈倒影中,仍不语,静听。
灵茵却未因她的沉默而停顿,语气反而更缓更低,似一把极利的匕首,藏锋未出,先带来凛凛寒意:“此人极受陛下信重,可一言动帝心,内外大小政务,皆绕不过他手。”
灵萍指尖一顿,眼睫轻颤,依旧无话。
她面色不动,目光淡然,仿佛是静静地望着那盏中的酒光,千重思绪却交织如浪。
她自然明白,灵茵话中的“此人”,指的是谁。
“极受信重”、“一言动帝心”——这般用词,旁人只道是指亲贵、宠臣,可她心中清明,那般恰到好处的措辞,唯有……林枫。
灵萍垂下眼睫,拢了拢袖中微凉的指节,酒香不再入鼻,唇边缓缓绽出一丝浅笑:“阿姊所言,又为何来?”
她语气温和,声音却如泉水泠泠,眼中没有震惊,亦没有恼怒,只有一层被夜色沉积的清冷,像一汪沉静的幽潭,叫人看不出起伏,亦不知那潭底究竟藏了多少波涛暗涌。
灵茵心头发紧,灵萍那漠然的双眸,仿佛看穿了她话里的每一道罅隙,不由眼神陡变,急急扯住灵萍的袖角,指尖轻颤,声音也不似先前从容:“臣……别无他意,只是那人——”
她咬了咬牙,话出口时竟有一丝罕见的急窘:“他来历未明,行事隐晦,孤影相随,却得陛下如此信重,臣心中难安。”
灵萍放缓语气,又靠近灵萍几分,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低沉的话语直击人心:“陛下……难道从未想过——母皇从哪里来的义子?又为何在崩殂前,交予他摄政监国的权柄?”
她言至此已带颤意,竟好似惧怕道破宫禁隐秘一般。
灵萍眸光一凛,垂下眼帘,沉默良久,像一瞬间轻轻阖起世间所有的光影,只余心头千重冷雪悄然覆顶。
她当然想过——林枫拜入罗生君子门下之前,早年来历隐晦,过往无人可考,先帝却偏偏宠信于他,赐为义子,授以重任,以一介少年封为太傅、大司马,予他摄政典兵,朝中无人不惊。
她不是不知疑点重重,可林枫是她的师兄,是苦修中相伴、危难中相救的人,是她……心悦之人。他看她的眼神,从来只有爱重与怜惜,从无心机与算计,那份纯粹,她怎能不信?
那份心悦之情,似莲花初绽,藏于如泥般过往最深处的柔光中,早在最初便将所有疑问都压了下去,覆在情义之下,任由岁月深藏。
灵茵将灵萍的衣袖越攥越紧,指尖已几乎陷入柔软的织锦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腕骨轻颤。
她仰视着灵萍,那双眼本柔美清润如朗月,此时却已微微泛红,眸中是难以掩饰的哀惧与执念,泪光涌动,欲落未落。
“臣与陛下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听闻此事,便再难按捺,只觉如鲠在喉,昼夜难安。若当真有人……明登朝堂、定策参政,暗为影胤、搅动风云,只恐对陛下不利……”
灵茵嗓音低得像是用千钧重锤敲打而出,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惶急与哀切,断断续续的话语,却每一字都压在灵萍心头。
她眸中光影闪动,眨眼间泪意已盈,声音带了点哽咽,颤声道:“影胤多为陛下亲随之人……臣……臣怕……”
话犹未尽,灵萍已抬手细细抚上灵茵的眼角,像拂一朵初绽的梨花,动作极柔,将那滴未堕的泪截于指下。
“阿姊生辰,不该落泪,更不该这般劳神。”她眉心微蹙,语气不轻不重,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仪与压迫,像缓缓出鞘的利剑,锋芒未现已觉寒气逼人。
那一句似冰封江水,直令灵茵肩头震颤,眼中泪光倏忽退去,随即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几不可闻,如风中一缕微尘:“臣……失言。陛下自有明断。”
灵萍不再看她,缓缓举杯,姿态依旧从容,一盏玉色摇曳,仰首一饮而尽,酒盏在指间微转一瞬,便被轻轻置回案上,清响一声脆若莺啼。
她漠然起身,衣袍翻飞,未留一言,扬袖便去,步履不疾不徐,灯火照着那离去的背影,映出一抹几不可察的清冷与不容阻拦的决然。
灵茵慢慢站直身子,面上已全无方才惶恐落泪之态,眉目清明,唇角稍勾,一派平静淡然,唯有袖中微蜷的指节仍显一丝未褪的紧张。
厅后帷幔略动,帘后一人悄然自侧室缓步入内,身着素青窄袍,眼神沉静,垂手立于榻前,长身行礼。
灵茵看也未看一眼,低头理着袖口的玉纽,语声微低却清晰无比:“崔氏使者,本殿已向陛下进言。你可回禀了。”
那人躬身再拜,衣袂轻动,旋身退下,悄无声息地掠出府外,身影如风过野林,无声无息,宛若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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