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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言
“谢谢你,郭凡。”孟佰一开口喉咙发紧,哑着声音说,“谢谢你。”
“这么久不见你咋还矫情起来啦?”郭凡笑着拍了他一下,“都兄弟,没啥好谢的。”
他看着旁边被收拾平整的土地,又问:“你们这是打算干啥呢?这是啥种子?”
“种药材。”季平生说,“这么大片地方,空着可惜,我们就把它盘下来了,正好小佰学过医药,在这方面懂一点。”
“那还挺好,”郭凡了然地点点头,“不过就你俩干吗?这不怪累人的。”
“勉勉强强也差不多,”季平生又说,“主要我俩一开始想简单了,没想到最后包下来这么大块地方,没留出雇帮手的预算。”
郭凡一听,立马拍拍胸口,“兄弟我行啊!我刚从南边回来,这俩月都在家歇着,我来帮你们啊!”
“你别费劲了,”季平生笑着摆手,“多难得在家陪陪老婆孩子,你不得帮晓玉照顾照顾小孩啊?”
“那你可想太多了,”郭凡道,“自从那小娃断奶,我爸妈还有晓玉她爸妈都恨不得把孩子接走,比我们还宝贝,现在两边商量着一边看一个月,晓玉在家也清闲着,下一趟都想跟我一块去南边打工了。”
孟佰看他说得呲牙咧嘴,与其说是控诉长辈过度隔辈亲,不如说是沉浸在幸福中而不自知。
他笑了一下:“我们这段时间把种子种下去基本就没事了,也用不着劳累你,你这不用陪孩子,不也得陪老婆吗?”
郭凡也乐了:“那我下回带她一块出门溜达,要是碰上你们我俩一块儿帮忙!”
他打定了主意要助好兄弟一臂之力,好说歹说愣是帮孟佰和季平生把剩下一半种子种下去了。忙活完,三人坐在树底下深刻回忆了一番童年,一直到太阳下去才各自回家。
“郭凡是真的幸运啊。”孟佰叹了一声。
季平生闻言偏过头来:“怎么讲?”
“从小到大就没见他为啥事儿烦过,就连喜欢的姑娘都喜欢他,顺顺利利地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多好。”孟佰轻声道。
这是他们这种出身的人,所能拥有的最完美的人生。
“照这么说我也很幸运。”季平生撇着嘴,有点儿不以为然,“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虽然过程没那么顺利,但最后也如愿以偿在一块儿了,婚也结了,子……嗯虽然没有子,但我刚好也不喜欢小孩儿,也很好啊!”
孟佰忍不住笑起来,弯着眉眼看他:“你啊……”
自己还像个小孩。
“还是说——”季平生话锋一转,眯起眼睛,压低声音,“你想要小孩儿?”
“想什么呢,”孟佰轻轻推他,“我能有你就知足了,哪还有功夫想小孩?”
季平生抬手摸摸下巴,作深思熟虑状,认真道:“如果你生一个,我肯定喜欢——”
话音没落,孟佰的耳根肉眼可见地红了,恼羞成怒地给了他一下,小声嗔怪:“你那嘴上有没有个把门儿的!”
季平生笑着跑进家门,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他。
“舅舅!”年年噌地一下从墙后面蹿出来,吓了他一跳,猛然停下。
“年年?你怎么在这?”孟佰问道。
年年手指着厨房:“姥姥说要炖鸡肉吃!”
孟佰三两步走到厨房门口,探头看向里面,申芹正忙活着,剁好的鸡肉块放在盆里,还没下锅。
“妈,我来帮你吧。”他说。
申芹听到声音回头:“不用,你也累一天了,你爸过会儿就回来了。”
她指指年年:“正好,小丫头闹着要去小卖部买糖,我说等你爸回来带她去来着,你既然回来了就领她去吧。”
孟佰应了一声,拧开水龙头洗了把手。
洗完手出来,看见季平生正在院子里逗小女孩玩儿,他走过去,笑着小声道:“要不要跟哥哥去买糖?”
季平生陡然一怔,扭头看着他。
孟佰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把年年拉过来:“走吧年年,咱们去买糖吃。”
季平生抿着嘴笑起来,有样学样地低声说:“好呀小佰哥哥。”
年年听到能快点去买糖吃,高兴得跳起来,全然没发觉两个舅舅在她头顶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他们出了家门往北边小卖部走,年年一蹦一跳走在前面,孟佰替她注意着前面的路,以防小丫头一不小心来个平地摔。
季平生两只手搭在脑后,忽然感叹起来:“说起来,我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六伯伯了——”
孟佰心里一咯噔,如梦初醒。
他只想着要带年年去小卖部买糖,一时竟忘了小卖部里的人,季平生一句无心的话,帮他回想起来。
孟佰耳边嗡地一声,回响起一道遥远的声音——
“伯伯年纪大了,不懂你们这些小年轻都咋想的……”
“但是小佰呐,你不能叫你爹娘难看、丢人啊。”
他脸上血色褪去,零星一点笑意也变得僵硬。这些天沉浸在家里虚假和谐的氛围里,竟然忽略了那只是家人营造的安全屋,出了那扇门,外面和七年前没有什么不同。
“怎么了?”季平生察觉出他的不对,眉头微微皱起。
“我……”孟佰张了张嘴,“我不想见到六伯伯……”
季平生仿佛与他心有灵犀,这寥寥几个字,他就明白了孟佰话里的意思,握住他的手:“他也知道……是不是?”
孟佰点了点头:“嗯。”
“没事儿。”季平生温声道,手上稍微用了点力,“你不想见,就不见,我带年年过去,你在胡同口等我们。”
孟佰眼睫颤了一下:“……你不怕么?”
“我不怕。”季平生利落道,“别人怎么看我我管不着,我怎么过日子别人也管不着。”
孟佰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张了下唇:“好。”
他心里有一座经年累月筑起的高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跨过去的。
季平生拉着年年的手,带她去小卖部。小女孩回过头,疑惑地看着留在胡同口没有动的孟佰。
“舅舅不去么?”
“舅舅不喜欢去小卖部。”
“为什么?”她小小年纪,理解不了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小卖部这种地方。
季平生笑了一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你不喜欢吃鸡蛋黄一样。”
“哦……”年年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又道,“那咱们快点买完,不要让舅舅等太久!”
“好。”
孟佰背倚着墙,看着他们走进小卖部,倏然叹了口气。
他摊开自己的双手,盯着手心新长出来的茧子,这是今天挥了大半天锄头磨出来的,还有点刺着疼。
季平生发现的时候,抓着心疼好久,说要帮他用磨砂膏洗洗。
孟佰觉得歉疚,他好像谁都对不起。
对不起为他操碎心的家人,对不起自我煎熬七年的自己。
也对不起自始至终都坚定不移的季平生。
他不是不想和季平生一样,坦然地面对所有目光,他曾经也是那样的,从来不把外人的看法放在眼里,可他现在做不到了。
他压不住心里经年积累起的恐惧,那是一座山,需要更长的时间去移开。
孟佰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身后隔了一面墙的那家人门檐下,蓦地有人说话,猝不及防地将他从自怨自艾中拽起——
“哎!刚刚那过去的不是季仁军他家老二吗?”
“哎哟——还真是啊!”
“我看他咋还牵了个小丫头,他不是逃婚了吗?这是在外面生了个这么大的带回来了?”
“啧,咋可能,我看那小丫头面熟,好像是……是顺子家的小闺女吧?”
“他咋带上顺子家的孩儿了?”
“噫!顺子媳妇儿不是建国家大闺女吗——你们知道早几年季平生跟他家那小子的事吧?”
孟佰呼吸一滞,身体像被定住了。
他的手心贴在墙上,想露面阻止那些人继续说下去,但他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浑身上下还能动的只有心脏。
“啥事儿?我咋没印象?”
“哦——我知道,是那件事吧——”
“你倒是赶紧说啊!”
“这也过去七八年了吧,我记得是英儿刚满月那会儿,我们几个去送鸡蛋,回来的路上,经过南边那块开花地,就看见……”
那声音逐渐变得讳莫如深,慢慢低下去,孟佰听不清了。
“天爷!真的吗?俩男的?你确定没看错?”
“这我还能骗你不!我编都没脸往这上边编!当时申芹跟秀丽都在场,你是不知道她俩都什么样了!”
孟佰盯着脚边的一块碎石头,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却仍有一种喘不上气的错觉,最后手也抖起来,耳边那几道陌生而尖锐的声音渐渐模糊,像无形多了层玻璃。
他有点站不住,但关节仿佛生了锈,无法蹲下身去。
“哟!聊天呢?”
混沌中一个极其清晰明亮的声音扎进来,稳住了仓皇的心跳。
孟佰转过头,看见季平生牵着年年已经出来了。
那些声音陡然心虚起来:“平、平生啊……带小孩儿买糖呢……”
“是啊,闲着没事,就当遛遛腿了。”季平生扯着嘴角笑笑,“我也没那坐下来跟人瞎聊天的爱好。”
“你这……这话说的……”
“我听你们聊得挺起劲,我搁小卖部里边都听见了,下回小点儿声吧。”
年年舔着棒棒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
“季平生……”
孟佰张了下唇,没发出声音。
季平生拉着小丫头朝他走过来,另一只手将他也牵住,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快走到家,孟佰才恍然回神,小声开口:“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季平生沉声道,“但太晚了。”
孟佰一愣。
季平生转过头来看他:“这些话,你是不是七年前就听到了?”
孟佰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现在别人差不多都忘了,平日里也想不起来。”季平生声音发闷,“可当年你走之前的每一刻,都是在闲言碎语里度过的。”
孟佰的太阳穴还在跳动,怔怔地看着他。
“舅舅在说什么呀?”年年仰着头,听不懂两个大人之间的对话。
孟佰微微弯腰,摸了下她的头发:“在说我们小时候的事呢。”
“你们小时候的事?”年年眼睛亮了,“我能听吗?”
季平生勉强笑了一下:“你不是听不懂吗?等你长大点儿再告诉你。”
年年撅撅嘴,舔了口棒棒糖:“好吧。”
“其实还好。”孟佰小声道,“现在想起来已经没那么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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