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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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江仙


      湾东北路张灯结彩,两旁树枝挂着彩灯,就连塔山幸福家园小区新种的榕树,也在只生出些许绿叶的枝头上挂起了红灯笼。一九九六年的春节对小孩来说熟悉又陌生,又是一年春节,喜气洋洋、新衣易旧。
      小区里,相邻的几栋大多都是景星乡搬来的,隔壁的几栋是移民过来的,有庆北的、有南湖的。池建国还记得去年刚搬到湾东时,工人们在玻璃厂,由上面指派的技术工人先带一批,随后这一批又能带新工人,老带新一批接一批。而带新人这件事是师傅自己选的,景星乡出来的师傅肯定更愿意带老乡,移民而来的工人等到最后才有名额。庆北的工人与津江同省,两地相隔不远,方言互通,天然有亲切感,而南湖的移民不同,他们是跨省来的。
      川地山地丘陵多,村落通常是被大山分隔开来,互不相通,因此自古以来便是千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南湖话与津江话虽都属西南官话,可真要仔细起来,津江人与南湖人便都听不懂对方说什么。别提工厂里,机器有统一的术语,可谁会去用标准的普通话说破碎机、混合机、切割机,厂里又多是青年人,没有说普通话的意识,全都是方言,于是一台机器便有秤砣、飞毛腿、尘大仙、铁脑壳各种各样的别称。
      就连会说津江话的也要认得那些机器才懂得这些方言别称的含义,更别提从南湖移民来的外省人。
      临近春节,玻璃厂加班会给额外工资,大部分工人都不休息,轮流上几天就把这个春节撑了过去。池建国只休了初一到初三,毛健全多一些,一直休到初五。池岁星已经习惯了家里没有大人的时候,池建国和毛健全休假总是错开,就算有人休假了也在家休息,突然有了一段长假,池岁星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寒假在小区玩,小孩也多起来,平时遇到的和遇不到的,都聚在一起。1996年,计划生育仍在实施,这一代大多是独生子女,平时在家无聊无趣,自然会出门来寻伙伴同玩。周立言又在羡慕池岁星有个哥哥陪着,他家没钱交二胎的罚款,不然他现在也是个哥哥了。
      空地上小孩多,街坊邻居又离得近,虽然居民楼全都变成了独户,不像以前筒子楼那般连在一起,共用厨房、卫生间。但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家里有相同岁数的孩子,小孩打成一片,大人自然互相熟识,于是小孩们便称兄道弟。以前年纪最大的是雍淳杰,他去读初中之后,年纪最大的是萧旭飞,现在变成了毛文博。最小的有八个月了,还不会走,只能让人牵着。每次小孩们在外玩的时候,放了假的刘国强便会牵着儿子刘振东跟哥哥姐姐们打招呼。小孩们自然喜欢这个小弟弟,可惜他实在太小,池岁星还说等振东长大点就带他一起玩。
      在这个寒假,走在塔山幸福家园小区街道里,便能看见池岁星领着一群小孩,毛文博在旁边善后。比如吵到某位要上夜班的工人,毛文博上去道歉,或者扯掉了哪家晾晒的衣服,毛文博上去道歉,再者踩到了晒在空地上的谷子,还是毛文博上去道歉。然后到了晚上回家,池岁星便会被毛文博罚跪在卧室书桌前,后者一条条细数今天小孩犯的错,念得池岁星脑瓜疼。这时候小孩宁愿管教自己的是文丽萍,说两句,再打几下屁股就行了,文丽萍不语,只是让毛文博惩罚小孩。
      大概跟池岁星相处久了,毛文博知道池岁星怕什么、烦什么。对小孩来说被打几下骂几句,反而无所谓,过一会儿他又跑去撒欢。毛文博不一样,罚他练字、读书,再不行,还有罚跪、罚他挨饿。在外面疯跑一下午,回家却不能吃晚饭。饿到晚上,毛文博还是网开一面让小孩吃了点饼干。
      今年搬来湾东,婆婆爷爷都要来湾东团年,一家人不回老家,对池岁星来说还算好事,他不用担心毛文博晕车。只是家里房间不够睡,池岁星和毛文博便睡到毛家,婆婆爷爷睡在小孩屋里。
      湾东的年味没有景星乡浓,以往这会儿,景星乡的风里已经飘起火药味,山头上坟的,鞭炮声响不断,湾东只有烟花彩灯。文丽萍过年前带着两小孩上街买了新衣服,池岁星那天睡前特意把新衣服挂在床头,等明天一早起床便能立刻穿上。
      过年这会正是冷的时候,池岁星窝在被子,蜷着双腿。今天睡在毛家,平时两人都不在这睡,已经铺好的被子都有些落灰,睡前毛文博清理一番,小孩已经洗完脚正准备躺进被窝,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脚又冷了。在湾东——或者说西南地区——秦岭以南却又没那么南方,冬天没有暖气,城里又不能自己烧火,电热炉在池家客厅放着。
      小孩穿着睡衣,光脚穿着棉鞋站在一旁,毛文博清理细致,连带着床缝都用纸擦了一遍。随后两小孩才躺上床,说起来,这还是搬来湾东后,毛文博第一次睡在自己家。池岁星在被窝里摩擦双脚,试图取暖,要么就缩成一团,贴在毛文博身边,兴奋地睡不着。小孩天真地以为过年时每个家庭都是幸福的,每个人都是快乐的。
      湾东老街的居民楼,张忠明跟妈妈睡在一起。被子太薄,只好把白天穿的大衣盖在上边,两人挤在一起不能转身,一是空间太狭小,二来一转身盖在被子上的大衣便会掉下去,半夜要被冷醒的。爷爷已经回了景星乡,周家坝许多农民都没搬走,还在景星乡务农。等春节过完,开春时又要耕田播种,等着收麦子了。
      为了赔偿张琳的医疗费用,张桂芳四处借了许多钱,1996年已经实行义务教育,可每学期还有五十元的学杂费。张忠明每天在游戏厅外摆摊,加上游戏厅老板的竞争,已经赚不了多少钱,爷爷说,要是还不上钱,上不了学,他就把自己接到景星乡去跟他种地,总归饿不死。
      游戏厅外的冷风总是吹得小孩着凉,雍淳杰两三天来一次,他总是跟张忠明一起坐在游戏厅外面。
      “你怎么不进去玩。”张忠明问道。
      雍淳杰把帽子一戴,裹紧自己,“没钱。”
      “你抽烟不。”小孩从兜里拿出一包香烟。
      “不抽。”大男孩瞟了一眼,“你也别抽。”
      “我没抽。”张忠明收回烟,“这是从陆爷爷那顺过来的。”
      “谁?”
      “就那边守公共厕所的那个老头。”
      “他能把烟给你?”雍淳杰看了眼,黄鹤楼,还挺贵。
      “他说他抽不上了。”张忠明就立在风里,“肺癌晚期,医院说过完年就要死了。”
      “一般这种人不应该死之前多抽点。”
      “不知道。”
      “哥。你成绩好不。”张忠明问道。
      “不好。”雍淳杰说,张忠明一直叫他名字,很少称他“哥”,小孩似乎有些心事,雍淳杰反问道:“怎么。”
      “成绩好可以去上大学吗。”
      “可以。”
      “要钱多吗。”
      “不知道。”雍淳杰回道,“我也没上过。”
      站在巷口的两个男孩一问一答,一天经常就这样过去。过年那段时间雍淳杰没来,张忠明也没在巷子口摆摊。各家都要过年,游戏厅的人少了,好在红旗广场的人还多。张桂芳给张忠明买了一条新裤子,上一条已经破了许多洞,冬天漏风,再穿不了。裤子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十块钱的牛仔裤,根本不适合冬天穿。尽管如此,张桂芳还是跟对方讨价还价,把二十块的牛仔裤讲了一半的价格下去。张忠明那天很兴奋,当天回家就把新裤子换了上去。
      牛仔裤很贴身,把小孩瘦弱的双腿勾勒出来,年后便天天穿着这条裤子在游戏厅摆摊,却没几天就被张琳用烟头烫出一个指头大小的洞来。
      年后雍淳杰便回二中上课,张忠明也没再见过他,听说雍淳杰今年下半年就要读高二了,临走时雍淳杰还把他今年的压岁钱给了小孩,零零散散的五十、二十纸币加起来,一共一百出头。张忠明本不想要,千方百计推辞,雍淳杰更是强硬,最后他说,就当是给张忠明的学费,等他以后读书,考上大学来找自己。张忠明还是接下了钱,这一百块他却没法跟张桂芳解释,放在家里怕被发现,于是揣在兜里,等哪天再出来摆摊的时候他就把炒粉炒面全都送给路人,然后把这一百块拿出来说是摆摊赚的。
      张忠明没见到陆常生,巷子里的公共厕所换了个人守,换成了一个拄着拐杖、和蔼可亲、甚至有点好欺负的老头,已经老花眼到有没有人进厕所都分不清,有时逢人便问:上厕所有没有给钱。张忠明突然有点想念那个老头儿,不苟言笑,整天只会板着脸,好像每个路过的人都应该进公共厕所里释放一下,然后欠他五角钱。可真当张忠明被游戏厅里的人堵在一旁,陆常生又会拿着棍子来救人。
      寒假红旗广场的人多,来少年宫补课的小孩、在广场上逛街看热闹的青年、健身散步的老人,虽然跟亲戚朋友们借的钱没还清,张桂芳还是给了张忠明五十元,领着小孩去报名。
      这个寒假不长,短短一个月不到。池岁星已经吃腻了过年时的剩菜冷饭,爷爷奶奶从年前就开始秋(熏)香肠腊肉,现在还有几节儿香肠挂在窗台,每天晚上路过时都能闻见一股油腻的肉香。以至于池建国给小孩夹菜时,池岁星都会把肉菜夹回去。
      “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池建国疑惑道。
      “吃腻了。”小孩反而夹了几片青菜。
      要说寒假里小孩觉得最麻烦的,大概还是寒假作业。湾东的老师可没景星乡那样,考试达标后还能免作业。班级里一视同仁,甚至分数考低了还有额外作业。那两本并不快乐的“寒假快乐”外,池岁星还有读书笔记要写。他平时读的书多了,天天晚上跟毛文博看的小人书,之前已经把三国看完了,现在在看水浒,更别提还有之前看的一大堆金庸、古龙,可这些都不能写读书笔记。老师开了个推荐书单,只能从中选择。小孩一眼看去,都是些昆虫记、童年(高尔基),小孩一看就会睡着的书。而且,池岁星大多都是在听书,听毛文博读,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好像养成了一种习惯,晚上没毛文博读书哄着就睡不着。
      以前的寒假作业,毛文博盯着池岁星,每天写几页恰好能在寒假结束前做完;或者去周家坝,一堆小孩分着写。现在不行,在塔山池岁星都没有他同学,以前放学后跟同学在放学路上打打闹闹的场景不复从前。现在只有公交车上的毛文博和池岁星。
      本来池岁星还想去红旗广场找张忠明玩,一起放擦炮,或者去体育馆,那里有村镇的杂技团在排练,元宵节有表演的。可冬天太冷,红旗广场也不让放鞭炮,杂技团排练的体育馆不让闲杂人等进入,池岁星便没去找张忠明。小孩还被困在只能自己独自一人写的寒假作业和过年时的走亲串友里。当然,在湾东池家没有亲戚,以前景星乡的邻居们便自主串门,像是仍在景星乡的筒子楼,送点零食小吃、给小孩包个两块钱的红包、坐下嗑瓜子聊天。
      冬天的傍晚没有夏天好看,池岁星是这样认为的。他跟伙伴们在楼下玩了许久,冬天不能跑也不能跳,生怕出汗后被凉风一吹便感冒,只能玩藏猫,或者一起抄作业。寒假快乐后面是有答案的,只是发下来时便被老师要求撕去然后上交,小孩自然有办法,每人留下一页,答案一共就十多页,少一张看不出来。等放学后把每人留下来的那一页组合起来,便是完整的答案了。
      塔山的安置房二期还在修建,预计今年六七月份交付,随后三峡工程启动,那时塔山外的广场才会成为人们口中的移民广场。
      十五天的春节对小孩来说像是短短的欢喜,婆婆爷爷初三便回了老家,家里的鸡鸭鹅这些天都是托邻居喂养。去年刚搬来湾东时池建国就劝他们也搬来,城里条件好,也住得下,可两老人大概是忙碌了一辈子,不种点菜、养点鸡便闲得慌。
      元宵节后便要开学,池岁星早上起床时便看见文丽萍留在桌上的汤圆和鸡蛋。这是津江的传统,元宵节早餐要吃汤圆鸡蛋。
      毛文博把碗里的早餐热一热,端到小孩身前。池岁星不喜欢鸡蛋,原因还是觉得蛋黄吃起来噎,有水泡着,鸡蛋被小孩用勺子戳开,搅散蛋黄,瞬间碗里变成了一碗金黄。小孩两口把碗里的糖水喝完,随后是两个又糯又腻的芝麻汤圆。
      说起来池岁星的生日其实已经过了。三月一日,今天已经是三月四日,明天就开学了。可家里都过农历,得等到三月二十日才是小孩生日。而毛文博在四月二十日,刚好差了一个月。
      寒假最后一天,小孩作业已经写完,那个难写的读书笔记最后小孩选了本小王子,去年在景星乡平洞时逛书店买的。那本书之前毛文博读过一遍,给池岁星听,为了写读书笔记,又把看到一半的水浒传放下,改成了小王子。
      池岁星第二遍听,又有些新体会,去哪找玫瑰、去哪找狐狸,小孩听完后脑子里当时想的便是这些东西。
      “你们没有读书笔记吗。”池岁星某天晚上问毛文博。
      “没有。”毛文博裹着被子说。晚上两人都压着一边被子,压得严严实实,不让冷气进来。
      “你们老师真好。”池岁星幻想说,“作业都这么少。 ”
      毛文博翻了个身,面对池岁星,想说什么又说不上来,他本想说这个老师并不好,因为毛文博知道他们都冤枉张忠明,可张忠明也没反驳,更疏远自己。毛文博最近才想明白,张忠明为什么下课很少跟自己谈话,在学校内和学校外的张忠明对自己仿佛是两个态度。
      寒假前回学校拿通知书那天班里便有许多谣言,说张忠明把张琳戳瞎了,又说张忠明抽烟,有人在红旗广场看见过,还说他四处抢钱,不然怎么天天能去游戏厅。
      毛文博最近又常在新华书店陪小孩逛街买书时看到一些美术插图,有的风景美丽无比,绿草如茵、宽阔自由。如果说萧旭飞的人生是轨道,是在岔路旁拉下了车上拉杆导致脱轨的人,池岁星就是那个站在轨道旁的安全员,被车上的血溅了一身;如果说张忠明的人生是旷野,他的家在父母离婚后便支离破碎直到被山原吞噬殆尽,毛文博就是那个在荒野拿着提灯四处搜寻的护林员,最后只找到一具残破不堪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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