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旧事

　　【四】
　　闻言，我心里一惊，莫非是耶耶知道我躲在窗外？
　　刚想进去，却被舜华轻轻拽住了，低声“嘘——”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方收回了步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再看时，只见圆月之夜，仿若从天而降，一人白衣鹤氅、玉冠束发，从夜色中缓缓走来，仙风道骨，衣袂飘扬，面上依旧是那般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的浅笑，耶耶要见的人，竟是师父！

　　师父要进殿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脚步，朝夜色中我和舜华站着的地方看了几眼，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不发一言，掀帘走进了含风殿。

　　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他，只是奇怪，此刻师父来含风殿做什么？莫非、莫非他有法子可以救耶耶的性命！

　　方才悲伤绝望的心情，忽地又燃起了些许希望。

　　“淳风，”耶耶看到师父进来后，面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你还是算得分毫不差，算准了朕该走的时辰。”

　　师父颔首轻笑，对耶耶拱手作了一个揖：“陛下。”

　　而后，与耶耶面对面盘膝而坐，闭目默念，十指翻飞，捏了一个诀。
　　我看不真切殿里发生了什么，突然隐约见有盈盈白光从里传来，几乎是同时，我一直戴在脖子上的犀牛玉佩，竟像是得了什么感应似的，温热起来。
　　玉佩隐隐玉色下，暗红犀牛纹路如云般缓缓流动。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师父刚出谷时，我在他观前扫雪，也是看到这样的白光，犀牛玉佩也是这样出现了某种感应。

　　我把手轻轻放在那温热的玉佩上。脑子里突然重现那张皱巴巴泛黄的宣纸，上面绘着模糊的画，画得像是枚龙形环佩，旁边几行小字言：广不数寸，而温润精巧，谓之玉龙子，非人间所有。

　　玉龙子。

　　我默念这三字，仿佛有灵力似的，师父和耶耶的身影渐渐模糊了，那古画上的玉龙却愈发清晰了，我好像看到了它锋利的五爪，它凛凛的龙鳞，一跃飞出画来，踏祥云而至，一双深邃的眼睛，穿过厚厚烟云，和我对视。
　　玉龙倏忽飞至我面前，可我还没来得及惊呼，它便稳稳停住了，和师父指间白光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我手中紧握犀牛玉佩，魂魄却不知随那玉龙飞去了何年何月，哪一处。

　　【五】
　　玉佩上的温热，渐渐从我掌心蔓延开，将我环在了中央。

　　“二郎。”一声熟悉的呼唤声。
　　我睁开眼睛，看到轿帘掀起，车中人走下来，一袭素净的衣裳，绣着玉色的白莲，清清瘦瘦的，却是遗世独立的味道。她的脚步有些匆忙，莲步轻移，穿过长长的宫殿石阶，迫不及待地跑过来。
　　待她走近了，我才看清她倾城的容颜，眉黛如远山，眸中落星河，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温婉而静好。

　　这美人看着好生面善。

　　我正欲再细细打量，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的颠簸，我整个人被掉了个个儿，隔着厚重的铠甲和那美人撞了个满怀。

　　眼前星星直冒，也不知身处何处，我真是欲哭无泪，突然，又听到一声熟悉的——“观音婢。”

　　观音婢？那不是我阿娘的小字吗！那身披铠甲的一定就是耶耶了？
　　啊，原来这美人就是我阿娘年少的时候啊，可是，我又怎么会看到这些？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不看白不看！
　　这样想着，忙竖起耳朵偷听阿耶阿娘的对话。

　　“二郎，那几日霍邑城外接连大雨，你劝父亲不要班师，是不是一个人去追先行左军了？”
　　耶耶没想到阿娘一见面就“兴师问罪”来了，一时语噎：“我······”
　　“而且你还在山谷中迷路了。”
　　我想象得到阿娘嘟嘴的样子，和耶耶不好意思摸着脑袋的样子，忍俊不禁，觉得一定有趣极了。

　　接着便是耶耶赔罪的声音了：“哎呀我错了还不成吗，以后再不让你忧心了！对了，我这儿还有一样赔礼留给你！”
　　话音未落，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把我整个拎了出来，我诶诶诶的直嚷嚷，阳光一下子闪花了眼，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居然悬在半空中，迎着阿耶阿娘的目光，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差点尖叫一声晕过去。
　　原来，耶耶手里静静躺着的是那枚玉龙子，而我的魂魄，就附在那玉龙子上面。

　　耶耶咳咳两声，背书一样一长串念道：“广不数寸，而温润精巧，谓之玉龙子，非人间所有——怎么样？喜欢么？”
　　阿娘被他邀功一样的表情逗笑了，小心接过龙形环佩：“你从哪处寻了这么个宝贝？”
　　阿娘的手指有些凉，蹭得我痒痒的：“真是好看。”
　　我心里骄傲地想：当然好看啊这是你女儿啊~阿娘~

　　“晋阳宫里寻到的，觉得气质挺衬你，留着给你玩！”
　　我瞬间噘嘴，不满地瞪向耶耶：我是你女儿啊！
　　耶耶最讨厌了，还是阿娘好！！

　　可惜阿耶阿娘听不到我的呐喊，而且一阵喜庆的欢唱吹打声，很快盖过了我的声音。
　　我放下紧紧捂住耳朵的手，发现又换了一番光景。

　　咦？这儿怎么还有小孩子的哭声啊？
　　我寻找声音的来处，看到身着素衣倚着床榻的阿娘，她面色有些憔悴，却难掩眉眼的光彩，唇边含笑，轻轻哼着歌。
　　她怀里抱着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娃娃，闭着眼睛哼哼咿咿地哭。

　　【六】
　　我心想着，玉龙啊玉龙，您老又把我带哪儿去了？
　　正想着，便感到自己被轻轻捧了起来，递到阿娘面前，坐在一旁的耶耶逗着孩子，面上带着笑，看到我，惊奇道：“这不是玉龙子吗？”
　　阿娘笑着点头，接了过来：“这孩子生下来就瘦弱，哭声也没他那两个兄长响亮，尤其是青雀，半夜里哭得六个宫都吵醒了！”
　　耶耶噗嗤笑出声来，估摸着是想到了四哥胖嘟嘟的喜人模样。

　　“所以啊，我想把这玉龙子留给他，希望他能健健康康的，长成个男子汉，长长久久，无病无忧，好不好啊，雉奴？”
　　啊，原来这小娃娃是九哥啊！

　　阿娘说完，便将玉龙子递到了九哥手边，九哥显然不领情，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打量我，小小的手抓住我，作势就要抛出去。
　　我忙大喊了一声——“九哥哥哥哥！！”
　　他似乎听得见，吓了一跳，收回了手，又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个遍，我以为九哥认出我来了，心里有点小欣慰，向他打招呼：“嘿！九哥！”
　　没想到下一瞬，他突然把我往榻上一丢，而后嚎啕大哭······
　　九哥我真有那么可怕吗我也想哭了你知道吗······

　　一片人声嘈杂中，我似乎又回到了翠微宫。
　　“明达，快醒醒！”
　　我看着这个快把我给摇散架了的狐狸，揉了揉耳朵，九哥清清瘦瘦的，哭声太有穿透力了！

　　“陛下，”过了片刻，我听到师父沉稳的声音：“臣已布好阵法，这便去九嵕山等您了。”
　　可是榻上的耶耶依旧紧闭双眼，沉默着。
　　他好像很累了，累得连他治下的太平盛世，也不愿再睁开眼睛看一看了。
　　我只是跟着玉龙子做了一个梦，难道耶耶就已经······

　　“耶耶！”我不顾舜华劝阻冲了过去，紧紧扯住耶耶浅色的龙袍：“耶耶！耶耶！”
　　这一次，师父没有说什么，他起身整了整衣衫，缓步踱到殿外，对那个一直守着的小太监说：“传令下去吧，陛下——驾崩！”

　　我仿若没听到这句话，依旧摇着耶耶的胳膊，不会的不会的，师父刚才不是在救他吗，我和他还没见上最后一面，阿娘刚才还在嗔怪他呢，他刚才还在给九哥戴长命锁呢，耶耶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不等我回来呢！

　　哭声真是惹人心烦！
　　谁在殿外一声声喊着陛下，带着哭腔，怕人的钟声从终南山巅响起，次第传遍了长安城，刺耳的声音，还在重复着，陛下驾崩，陛下驾崩！
　　求求你们，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也别再哭了好不好！

　　冲进来的是白泽，她一身繁复的婚服，却跑散了头发，一下子跌坐在了耶耶榻前，大哭了一声——“阿——耶——！”
　　我知道他们都在外边，我的舅舅，我的九哥，还有好多好多，我叫不上名字的人，五月己巳日，群臣跪在翠微宫的外面，月光照进含风殿，瓷瓶里的，是一枝枯了的桃花。
　　刚才那个小太监已经用尖细的声音宣读遗诏了。

　　我听到群臣殿外高呼万岁；
　　我听到九哥的声音里带了低泣；
　　我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晨钟依旧，长安依旧，大唐依旧。
　　可是我的耶耶，再不愿睁开眼睛看一看了。

　　“明达，你怎么还在这？”
　　我抬起头，眼睛里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夺眶而出，师父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帮我擦去了脸颊上的泪珠：“小明达，你哭什么，快随我去九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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