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尾灯

　　那个轻如蝶翼的吻和随之而来的、紧密到几乎窒息的拥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彻底震碎了江屿内心那堵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真正倒塌的高墙。当陈迟滚烫的眼泪浸湿他肩头的衣料，当他自己生涩地抬手轻拍对方颤抖的脊背时，某种坚硬冰冷的东西，终于从他灵魂深处彻底剥离、消融了。

　　他们维持着那个姿势，在寂静的房间里相拥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了下来，久到彼此激烈的心跳渐渐趋于平缓，只剩下温热的呼吸在颈项间交缠。没有更多的言语，也不需要。那一刻的触碰和依偎，已经倾泻了太多无法用语言承载的情感。

　　最终，是陈迟先松开了手臂。他微微退开一点，双手却依旧虚虚地环在江屿的腰侧，像怕他消失。他的眼睛还红着，睫毛湿漉漉的，脸上泪痕未干，但看向江屿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落进了整个星河的碎光，清澈，滚烫，带着毫不掩饰的珍视和一丝残留的、小心翼翼的忐忑。

　　江屿也抬眼看他。四目相对，空气中似乎还有未散尽的、暧昧而滚烫的余温。江屿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耳根后知后觉地泛起一层薄红。他向来不习惯如此直白的情感流露，更不习惯成为别人眼中如此浓烈情感的焦点。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反感，只是感到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慌乱和……一丝隐秘的贪恋。

　　“头发……还没完全干。”陈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抬手，用指尖极轻地拨弄了一下江屿额前依旧有些潮湿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嗯。”江屿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也比平时更哑。

　　陈迟转身去拿吹风机——那是他前几天特意买来的，小巧便携。插上电源，嗡嗡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他让江屿坐在床沿，自己站在他身前，手指穿过他微凉的发丝，仔细而轻柔地吹拂着。暖风烘烤着头皮，带来舒适的暖意，也进一步驱散了浴室带出的最后一丝寒气。

　　吹风机的声音掩盖了其他声响，却也制造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不再僵硬或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甜的静谧。江屿垂着眼，能感受到陈迟手指温柔的穿梭和指尖偶尔触碰头皮时带来的细微战栗。他能闻到陈迟身上干净的味道，混合着吹风机的热风，将他层层包裹。这种被细致照顾、被全然关注的感觉，陌生得让他心脏发软，也让他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

　　吹干头发，陈迟收拾好吹风机，又去倒了杯温水，看着江屿把晚上该吃的药服下。整个过程自然流畅，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早点休息吧，”陈迟看着江屿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阴影，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关切，“你今天精神消耗太大了。”

　　江屿确实感到一阵阵袭来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经历了巨大起伏后的虚脱感。他没有逞强，点了点头。

　　陈迟帮他把枕头拍松，整理好被子，看着他躺下，细心地掖好被角。然后，他走到房间另一头，关掉了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小夜灯。他自己则依旧拖过那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拿起之前看了一半的书。

　　“我再看会儿书，等你睡着。”他轻声说，目光落在书页上，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

　　江屿看着他安静的侧影，心里那片荒芜了太久的土地，仿佛有温润的春水悄然漫过，滋润出细微的、几不可察的绿意。他没有说“你不用陪”，也没有说“你也早点睡”。他只是闭上眼睛，将自己沉入被褥和枕间那令人安心的、混合着阳光和陈迟气息的味道里。

　　这一夜，江屿睡得异常安稳。没有噩梦，没有中途惊醒，甚至咳嗽都减少了许多。只是在天色将明未明时，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身边有细微的动静。他费力地掀开一点眼帘，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陈迟正背对着他，靠在椅背上，仰着头，似乎往嘴里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很快地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接着，陈迟像是松了口气般，肩膀微微塌下来，保持着那个仰头的姿势，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才又缓缓坐直，拿起书，却并没有翻开，只是望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际出神。

　　江屿的心轻轻一揪。他几乎可以肯定，陈迟刚才吃的是药。是他缓解焦虑的药。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心头刚刚升腾起的那点暖意和安宁，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和酸楚。这个人，在自己都摇摇欲坠的时候，却把所有的稳定和温暖都给了他。

　　他没有出声，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心底那股复杂的情愫翻涌得更加厉害。

　　清晨，江屿醒来时，陈迟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和分好剂量的药片。厨房里传来煎蛋的滋滋声和米粥翻滚的咕嘟声。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在床上。

　　江屿坐起身，感觉身体比昨天又轻松了一些，喉咙的刺痛感几乎消失，只是还有些虚弱。他吃过药，喝了水，走到厨房门口。

　　陈迟正背对着他，专注地看着锅里微微焦黄的煎蛋。他穿着昨晚那件旧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晨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连发梢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这个画面，平凡，温暖，充满烟火气，却让江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细密的涟漪。

　　“醒了？”陈迟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回过头，脸上绽开一个清朗的笑容，眼底虽然还有淡淡的疲惫，但精神看起来比昨晚好了不少，“早餐马上就好，先去洗漱吧。”

　　他的笑容干净明亮，仿佛昨夜那个偷偷吃药、仰望夜空的身影只是江屿的错觉。

　　早餐是金黄的煎蛋，软糯的白粥，还有一小碟陈迟自己腌制的爽口酱菜。简单，却让人食指大动。

　　“林墨早上发了信息，”吃饭时，陈迟提起正事，语气恢复了平日的认真，“和那个技术负责人的接触很顺利，对方同意交易，时间和地点也初步定了，就在后天晚上，一个相对偏僻但安全的咖啡馆包间。林墨会亲自带人去，确保安全。我们这边，需要最终确定拿到资料后的鉴定和备份方案，以及……万一出现意外，如何应对。”

　　江屿放下勺子，神色也严肃起来：“地点选得不错。对方要的数额，确定了吗？”

　　“确定了。在他的心理预期内，我们也负担得起。”陈迟点头，“林墨的意思是，钱分两次给。见面时给一半，确认资料真实有效后，再给另一半，并安排他立刻离开海城的车票和临时落脚点。这样对双方都有保障。”

　　江屿沉思片刻：“可以。备份方案呢？”

　　“林墨联系了一个他信得过的、在司法鉴定中心工作的朋友，私下帮忙做初步鉴定。同时，我们会准备多个加密U盘和云存储备份，分开保存。原件由林墨保管在最安全的地方。”陈迟条理清晰地说道，“至于意外……林墨会带两个可靠的人在附近接应。我们也准备了几个紧急联络暗号和撤离方案。”

　　计划听起来周密稳妥。江屿知道，这背后是林墨和陈迟付出了大量心血和人际网络的结果。他看向陈迟，低声道：“辛苦你们了。”

　　陈迟摇摇头，眼神清澈而坚定：“是我们。江屿，现在是我们一起在应对这件事。”

　　“我们”这个词，让江屿心头微震。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另外，”陈迟迟疑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些，“林墨建议，交易进行的时候，你……最好不要露面。你的目标太大，王律师和‘星辉’那边可能都有人盯着你。万一被察觉，风险太高。你和我就待在这里，等林墨的消息，可以吗？”

　　这个建议是理智且正确的。江屿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他外出奔波涉险。但让他完全置身事外，等待别人为他冒险，这让他感到一种无力和……愧疚。

　　他看着陈迟眼中小心翼翼的征询和关切，明白这既是保护，也是不让他有额外负担的体贴。最终，他妥协了：“……好。我听你们的安排。”

　　陈迟明显松了口气，笑容更深了些：“那就这么定了。今天和明天，我们最后核对一遍所有细节，你也好好休养，储备点体力。”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在平静而紧张的筹备中度过。江屿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虽然依旧清瘦，但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咳嗽也基本止住了。他和陈迟一起反复推敲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查漏补缺。大部分时间，他们各自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但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和联结。偶尔目光交汇，会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对彼此的鼓励和信任，也带着一丝劫后余生、共同面对未来的温情。

　　陈迟的状态也似乎稳定了许多。至少在白日里，他看起来精力充沛，细心周到地照顾着江屿的起居，准备三餐，处理信息。只有江屿知道，在夜里，当他假装睡着时，偶尔能听到陈迟极其轻微的、调整呼吸的声音，或者看到他悄悄起身，走到窗边，静静地站上一会儿。江屿没有戳破，只是会在第二天，更自然地接受陈迟的照顾，或者在他不经意流露出疲惫时，递上一杯温水，或轻声说一句“你也休息一下”。

　　这种相互的、不言明的体察与关怀，像细细的丝线，将两颗曾经远离的心，更紧密地缠绕在一起。

　　交易的前一天晚上，晚饭后，两人坐在桌边，进行最后一次全面的核对。确认完所有细节，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明天过后，无论成败，局面都将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

　　“江屿，”陈迟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有些低沉，“等这件事结束……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离开这里一阵子，好不好？”

　　江屿抬眼看他。

　　陈迟的目光落在窗外深沉的夜色上，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朦胧：“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晒晒太阳，吹吹风，什么都不想，只是……好好休息一下。”他顿了顿，转回头看向江屿，眼神里带着温柔的期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就当是……给彼此一个喘息的空间，也给我们一点时间，去兑现那个‘谈谈’的约定。”

　　他的提议，像一道光，穿透了眼前沉重的危机，照向了一个可以期待的、或许能拥有平常温暖的未来。那不是逃避，而是一种仪式性的过渡，从过去的泥沼和眼前的战斗中抽身，去一个干净的地方，重新认识彼此，梳理伤痕，或许……也能种下一点新的希望。

　　江屿看着陈迟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亮光，心脏像是被温水浸泡着，柔软得不可思议。他想起陈迟珍藏的那些糖纸和剪影，想起他这些日子无微不至却又克制守礼的陪伴，想起那个轻柔的吻和温暖的拥抱。这个人，用七年的等待和不顾一切的奔赴，为他撬开了冰封的世界。而他，或许也该试着，走向那道光，哪怕只是一小步。

　　良久，在陈迟期待又忐忑的目光中，江屿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轻而坚定：

　　“……好。”

　　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却让陈迟眼底瞬间迸发出比星辰更璀璨的光芒。他笑了，笑容干净，明亮，不带丝毫阴霾，仿佛所有的疲惫和焦虑都在这一刻被涤荡干净。他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江屿放在桌面上的手背上。他的手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江屿的手微微一动，却没有抽开。他感受着手背上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坚定，第一次，没有感到抗拒或不安，只有一种奇异的、缓慢滋生的妥帖与安心。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危机尚未解除。

　　但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却因为一个关于“之后”的约定，和掌心相贴的温度，而充满了继续前行的勇气，和面对未知的、微弱却真实的希冀。

　　他们约定，等风雨暂歇，要去看看太阳。

　　（第五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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