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结

　　翌日，云萝的意识先于身体清醒了过来，昨夜那些恐怖的画面，沉重的喘息、撕裂的衣帛、被禁锢的无力感，以及最后那声属于她自己的凄厉的尖叫如同潮水般涌回脑海。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她猛地侧身干呕，却只吐出一些酸水。她蜷缩在锦被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的刺绣图案，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具承载着恐惧和耻辱的躯壳。
　　她变得极度的恐惧和敏感，窗外风吹落叶的声音，宫女走动的声音或是灯花爆开的声音都会让她一阵瑟缩，久久不能回神。她吃得很少很少，夜里即使用了安神药还是不能安睡，梦中那些恐怖的场景会交织在一起，让她一阵惊呼，冷汗涔涔。白日里，她的精神变得更差，大多是时间都是苍白着脸默默地坐着，眼神空茫而麻木。她的洗手症变得更加严重，洗刷的方式变得更加酷烈，企图冲刷掉想象中的污秽，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这期间，萧珩再也没有出现过，整个漪澜宫却呈现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极致的、异样的安静，宫女们也换成了一批年长的、更加老练沉稳的妇人，所有宫人们几乎不发一言，动作轻柔，整个宫殿寂静无声，仿佛风都会在这里凝固住。
　　女医会每日来为云萝看诊，同时温言地安抚云萝。女医叫沈芷荷，精于妇人之症又善于疗愈心疾，不久前才刚刚进入宫廷。她眉目温和，气度从容，面对云萝，时常带着一抹慈母般的微笑，眼神清明而带着洞悉的了然，带给云萝温暖和安定的力量。
　　那日她被带到云萝的寝宫，看着殿内一片狼藉，云萝衣衫不整、眼神空洞，蜷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她心中大震，她走过去不露声色地为云萝盖上锦被，温言安抚了一阵，又检查了云萝身体是否有外伤。她摸上了云萝的脉象，发觉她心脉有旧伤，似与被弃之痛有关，又兼长期惊惧忧思，联想到这位郡主冷宫长大，嫁人又被皇帝强取入宫的经历，沈女医明白了七八分，对于这个经历坎坷又承受了如此严重创伤的女子，心中产生了浓烈的同情与好奇。
　　她会每日为云萝的手上伤痕涂抹伤药，轻轻地为云萝按摩穴位，关注着云萝的身体与情绪的变化。发觉云萝不受控制地搓洗双手，沈女医不会阻止，而是端来一盆温度适宜，加入了舒缓肌肤药草的水，她引导云萝将手缓缓放入温水中。“郡主，您看水很干净，我们慢慢洗，好不好？”
　　洗完了手，女医会轻柔地用软绸布擦拭云萝的双手，“您的手已经很干净了，那些因为他人罪孽而强加给自己的污名，我们也在逐渐洗掉它。”
　　面对女医的开导和治疗，云萝一直情绪低落，沉默寡言，沈女医会尊重她的反应，“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会害怕、会做噩梦、会不想接触人，都是正常的，不是您的错，而是身体在保护自己。只是心脉郁结，如同河道淤堵，若是您想要诉说，或是流泪，都是疏通的过程，不要压制自己的感受。”
　　这日云萝的状态恢复稳定了一些，沈女医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云萝的手背上涂抹着伤药，一边看似随意地提起了萧珩的口信。
　　“郡主，陛下对那日的事痛悔不已，言道自己当时形如疯魔，犯下大错，他无颜再面对您。”
　　云萝的眼睫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沈女医继续平静地说：”陛下还说，请您安心养病，他绝对不会出现，再惊扰您分毫。他起誓，今生绝对不会再那般对待您。”
　　“话已带到，郡主如何想，全在您自己。”
　　云萝低下了头，肩膀似乎有了些微的松弛，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慢慢地将手向前递到了女医涂抹药膏的手中。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珩始终没有再来，云萝的恐惧逐渐被日复一日的平静逐渐地消融。她开始能够吃一些清淡滋补的膳食，进半块点心。新送来的安神香效果很好，她也能断断续续地安眠片刻，不会如之前那般经常惊醒。
　　一次夜里，云萝梦中惊悸，她点起灯坐在窗边平复心绪，却透过窗看见宫门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内眺望。云萝心跳猛地加速，立刻吹熄了烛火，躲回床上。良久，云萝缓缓下床望向窗外，宫门外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云萝默默地松了口气。
　　云萝某日会对着窗外一株半凋的海棠多看几眼，第二天，那株海棠就被换成了一盆初绽的、香气清幽的兰草。花盆底下，压着一张素笺，只有一行熟悉却格外工整克制的字迹：“闻此兰草可安神，望有益处。”
　　又或者，在她食欲稍有好转，多吃了几口清淡的粥品后，傍晚便有一碟精致的桂花糕被送来，附上的口信简单到极致：“若是合口，明日再备。”
　　数月后，在女医持久的治愈，以及萧珩始终保持的、不打扰的关怀下，云萝的气色明显有了些好转，在沈女医每日为她看诊的过程中，她会流露出一丝对于医理的兴趣。
　　“沈女医，通过气色和舌苔，你便能判断出对方身体的情况吗？”
　　“郡主，通过舌苔可以判断自身的寒热虚实，气色更是望闻问切中的重要一环，您的身体已经大有好转，若是对于医理感兴趣，我可以教授一些给您。”
　　此后，沈女医会教授一些简单的医理给云萝，云萝学得非常认真，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逃离痛苦的精神寄托。她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甚至偶尔会露出一个极淡、极其短暂、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萧珩感知到了她的变化，送来的东西，会包括一两本医术古籍或是盆栽的忘忧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简短的口信：“萱草名为忘忧，望能解忧。”
　　某天云萝注意到宫女在值夜的时候有些咳嗽，便让小蝶为其送去了一碗止咳的梨羮和对抗风寒的药草，让她回去多添衣好好休息。在与沈女医学习医理时，了解各个时令的养生良方时，也会泽被宫人，将各种润燥的汤饮分发宫中上下。沈女医看着云萝逐渐焕发的生机与向外流淌的善意，心中由衷地欣慰。
　　这日，云萝刚跟着沈女医学习辨认了几种药材，精神不错，甚至主动为女医斟了杯茶。殿内气氛难得宁静祥和。
　　沈女医接过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闲聊，反而神情有些凝重，沉吟了片刻：“郡主，有一事陛下嘱咐我，务必据实以告，让您心中有数。”
　　云萝端茶的茶微微一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疑惑，她已经习惯萧珩通过女医传递关怀但是如此郑重的语气，还是第一次。
　　“是关于北境的卫将军的消息。”
　　云萝呼吸一窒，心口猛地一跳，手指明显收紧：“他怎么样了？”这段时间她始终没有放下心头的这块大石。
　　“大军已经击溃叛军主力，局势稳定，但是卫将军自遇伏后，至今下落不明。”
　　云萝脸色白了几分，声音有些发颤：“下落不明？那是什么意思？”
　　“据当时获救的兵士回忆，将军是为了掩护其他队伍撤退，引开追兵，最后失足坠入一处地势极其险峻、密林遍布的深谷。那里据说也会一些当地未开化的异族势力活动。因此搜寻起来极为困难，但陛下已经增派最为精锐的搜救队伍，从未放弃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云萝听后，久久无言，只是放下了茶杯，眼神复杂地望向窗外。
　　沈女医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陛下让我告诉您，是希望您不要从别处听闻消息，徒增烦扰。此事朝廷会尽全力，请您保重自身，不要过于担忧，以免损伤了好不容易将养起来的身子。”
　　云萝转过头，看着女医，眼中已有水光，但语气平静：“我明白了，多谢您告知实情，也…请转告陛下，我知道了。”
　　得知卫峥下落不明的消息的一两日里，云萝的内心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变得纷乱无比，对于卫峥，云萝心中的愧疚更深，面对萧珩持久的静默守护和赎罪的行为，云萝心中更加微妙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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