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洗尘

　　一花可倾城。
　　墨黑圆润的花瓣错落层叠，团团围护最中央的珍贵，又极其柔软，在火光照耀下，纤薄得近乎透明，甚至能清楚地瞧见其上脉络，显现最中央的一团。
　　但仅此，并不能称得上“极美”——
　　其上那一点融入花体的白就是点睛，花朵缓缓绽开，它就匀称地分散在每一片花瓣尖端，不多不少，说不出的恰到好处，透着圣洁的光亮，连同那极特别的，若有若无的淡香浮动。
　　而几乎在她绽放的同时，这朵奇花便齐根从花茎脱落，在半空中缓缓旋转，但这一次，阵中平静得让人惊诧。
　　妘穆并不意外，根茎尽毁，此花无法汲取阵中浊气作为养料，即使搅得阵中动乱，也再无法获得实际的好处，便只有提前成熟，何况她和净时已接连破局，挣扎无益。
　　待得花香四溢，这传说中身负神格，令多罗不惜代价守护的魔主，终于浮现在花朵中央，揭开了庐山真面。
　　妘穆看得分明，这朵巨花没有蕊芯，看来净时先前所言没错，这位未来“魔主”确是此花为之诞生凋谢的意义。
　　而在此之前，妘穆早已想了千百遍的杀与不杀。
　　答案本应毫无悬念，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位与她命中注定要斗上一斗的异族首领，现如今却只是个婴儿模样。
　　她安睡在香花之中，受真神之力青睐，除却额上一点墨黑印记，看上去与人族婴孩无异。
　　烫人的火焰缓缓靠近，她也毫无所觉，柔软粉嫩的嘴微微嘟着，在无意识地咂摸，小手一动，便勾住了什么，坚定地牢牢锁住，再不撒手。
　　妘穆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另一只手中缩短了的戍苍重又变回那柄平平无奇的匕首，带着尚未退去的温度抵在她肉肉的脖颈，只需稍稍一用力，鲜血便会泵出，如泉涌。
　　火焰在阵中无边的黑暗里寂寂，只有最后一点真神之力的皎洁洒在她眼睫，照亮彻头彻尾的冷酷。
　　似乎过去了很久，但又好像不过须臾，冰凉的剑光忽而消失，这位人族未来的帝王伸出指尖，触碰上无知婴孩柔软的面颊，她无意识蹭了蹭，睡得格外香甜。
　　妘穆捻了捻指腹，微微阖上一双被皎皎神光照耀的眼，眉心一展，蓦地笑了，注视着那道尚未被完全炼化的真神之力，道：
　　“不论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此次，我愿遵从你的意志，亦是我之所想。”
　　言罢，她亲手调动体内灵气，将花朵上的那点雪白“摘”下，缓缓送入婴孩灵台。
　　净时从始至终都在不远处等待，然而她的选择再次出乎所料。
　　他们都怀疑出阵关键在于此巨型花苞，而破坏根茎会令花苞提前成熟，届时或有转机。
　　但即便两人可以借机出阵，却很有可能导致血阵崩溃，累及雾山及周遭城镇。
　　因而先前净时主动提出他先起一卦，却不想，天道不肯给出最后答案，只肯定了二人猜测并给出此花来历，还有……部分残缺的未来……
　　他虽因先前救了妘穆的缘故，不能卜算有关她的一切，但此次他看见的是众生。
　　不论如何，两人先前一番谈话也是因为净时觉出了妘穆的踌躇，不过既然后来她果断出手，毁去根茎，便是有了对策，可现在的抉择却依旧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有了仙格神格也未必能成仙化神，何况现今仙界关闭五千年之久，而魔主却是既定的命运。
　　净时想过妘穆恐怕不会因为“既定”轻易杀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的未来魔主，却未曾想过她竟会助她引神力入体。
　　而这一步，便是“授予神格”。
　　神格仙格可以与生俱来，也可后天获得，却仍需要引神力入体，这不单单只是仪式，更是必不可少的“淬养”，于日后成仙化神历劫等都大有裨益。
　　净时早在闽越大劫以本命花叶救下妘穆之时，便明白恐怕此生重启仙界不过天方夜谭，守护好此间人世已殊为不易。
　　但妘穆她……
　　不远处柔和的神光启发了妘穆身上的凰火，引得她额间羽印愈发鲜妍，她静坐在盛开的墨色花朵之上，身前婴孩乖巧沉睡，只觉浑身舒展，一股温暖引导着圣洁的光芒照耀，却不刺眼，仿佛圆月。
　　净时遥望那沐浴在神光中的人，亦仿佛被月光眷顾，移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神光逐渐微弱，那点雪白仍像是被烙印在花瓣，虽失去了神秘之感，却照旧点缀。
　　与此同时，阵中沙砾碎石缓缓升起，漂浮在半空，浊气也开始蠢蠢欲动，挑得阵风裹挟起碎石沙粒——
　　真神之力消失，血阵即将崩塌。
　　妘穆睁开眼，双手合掌，那朵墨黑花朵便缓缓闭合，将婴孩护在花苞中间。
　　现如今无论是这位未来魔主还是她体内的真神之力都十分熟悉她的气息，因而指令魔花并非难事。
　　只是……妘穆垂眸望向脚下逐渐清晰的阵纹。
　　但她不再有那些“不敢为”。
　　她侧眸：
　　“净时，你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
　　“愿为殿下驱策。”净时自然毫无异议，即便他此刻负伤。
　　下一瞬，与声势愈来愈浩大的浑浊卷风不同，一阵细微的清风拂过他耳侧，妘穆眨眼便到了他近前。
　　她一手绕过他耳侧，覆在净时脑后发间，紧接着倾身，轻按他脑后玉枕处，引他靠近，随即额头与他的相贴，冰凌花印记与凤凰翎羽印纹同时亮起。
　　妘穆闭上眼，汲取他的灵气弥补消耗，丝毫未觉有何不对，只有净时——
　　他眼睫微垂，视线从她那一双微凉肆意的凤眸，划过她挺立的鼻梁——
　　他不敢看她的眼，只好视线不断飘忽，最终萦绕于她鬓发青丝与圆润的耳垂……以至于她何时离开的都不知晓。
　　他只知她抽开手时，衣袖在他耳畔带起一阵烫意。
　　净时睫羽微微颤动，灵气近乎被全数抽走，霎时从半空坠落尘土，眼神却不自觉追随阵中唯一的耀眼光亮。
　　良久之后，他只有无奈一笑，指尖翻转，便多了两片翠叶。
　　须臾，一曲悠扬起了调，比不上笛音清透，却写尽了山间清逸，令人闻之清景，便如沐春风，静心澄澈。
　　乍一听闻此曲，妘穆手中动作微不可查的一顿，眼见阵中浊气稍稍安定，心中已有了结论。
　　闽越大劫，他确是来了。
　　风在阵中呼啸，伴随阵纹荡漾，古朴的文字漂浮而起，这片历经沧桑的大地再次颤动。
　　妘穆收敛心绪，单手执剑，另一只手食指与中指并拢，余下三指屈起，掌心朝侧，只以食指指尖轻点眉间：
　　“吾愿吾身化虚影，仗剑护佑万河山。”
　　一息之间，她周围便出现了八个同样阖目点眉的妘穆。
　　唯一不同，戍苍不可复制。
　　她长身立于血阵中央，周身气势不断暴涨，分制八个分身于八个方位，红衣猎猎，剑气四溢。
　　待她手中白剑浴火，一声凤唳响彻云霄，她才终于执剑迈出一步。
　　只见剑光与焰火齐齐出锋，随后挽起花，于半空中划出一道半圆，转刺为劈，迅疾却圆融。
　　神兵本就锋锐，势不可挡，在她手中更是干脆利落，每一颗火星都收束完全。
　　她身形端正却绝不刻板，浑然将这一套与人族武术剑法融合而来的招数融入了“护佑之阵”。
　　她想，守护之名不分种族。
　　妘穆再次矮身欲斩，却是虚晃一招，轻快的步伐迅速踩下，腰身一扭，汇集全身力量反手一剑横劈而去，灵力也在这一刻最终爆发——
　　“砰！！！咔嚓——”
　　她脚下的阵纹与成型的护佑剑阵剑气相撞，本就岌岌可危的阵纹意料之内地应声碎裂，四周浊气顿时如出笼野兽般肆意纵横，大地也晃动得愈发剧烈。
　　妘穆面沉如水，不见丝毫慌张，剑阵成型之时便升起火盾，以免两阵相撞时波及自身，见波动稍有平息又毫不迟疑地扩张剑阵，好像没瞧见那堪堪碎裂一角的上古血阵。
　　经过闽越大劫，妘穆自然吸取教训，不敢直视这上古的神秘阵法，亦不敢轻易触碰，只以护佑之阵成型刹那爆发的剑气加速了血阵的崩溃。
　　眼见计划初步得逞，她收起戍苍，双手迅速结印，指挥早早守候在八个方位上的分身□□扩大后的护佑剑阵。
　　先前此阵只为隔绝小片地方的浊气，净时也急于起卦，并未看得分明，眼下，待看清楚了此阵，净时才明白为何妘穆方才近乎汲取了他身上所有的灵气。
　　八柄名剑镇守八方，但又不仅仅只是八柄剑，上百剑影横亘联结，无数剑气不容置疑，一点点清除血阵中浊气，而无法消解的怨愤都在净时曲调中缓缓平和。
　　细细瞧去，不难发现其中剑影或可连接成为一整套精妙的剑法，而这成百上千的剑影互相融会贯通，集齐各家真意的同时又不落俗套，恐怕妘穆在这五年间不光光只是搜集了人间武术，在剑法一道上也颇有建树。
　　俄顷，摧枯拉朽般清理了血阵中的污浊后，八名分身执八方名剑，剑阵淬火，与中央的妘穆共同等待最后时刻。
　　净时曲调未歇，与她一同守候。
　　所幸他们并未等太久，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遍布尘土之中的阵纹在无数龟裂后终于呈崩溃之势，陈旧的土伴随地动翻涌而上，形成尘粒聚集而成的呛人灰雾。
　　妘穆立于正中央，于血阵崩裂的瞬间亲自打开护佑之阵一角，将那巨型花苞送了出去，待要去抓净时，却见他安然坐在不远处，叶片附唇，曲音悠悠。
　　妘穆忽然改了主意，迅疾封住护佑之阵——
　　若有国师相伴，即便死了，想必她渡过沧溟弱水河时，也不至于太过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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