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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藏身与名(下)
酒过三巡,帐内气氛愈加热络。
朗·多杰麾下几名将领已带了几分醉意,围着李白刚刚挥毫写就的《塞下曲》墨宝,嗡嗡地议论着。
李白与朗·多杰对坐,从长安风物聊到西域奇珍,相安无事。但他眼角的余光,始终未曾离开过案几上那面静默的诗牌。
约定的时辰,已过了一刻。
帐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诗牌依旧毫无动静。每过一个弹指,李白心中的不安就加重一分。少伯兄可还安好?裴五救出来了吗?崔清呢?
就在此时,帐帘角落阴影处,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猫着腰溜了进来,迅速凑到一名坐在边缘的吐蕃将领边,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那将领原本略带酒意的慵懒神情瞬间一扫而空,脸色骤变。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正与李白相谈甚欢的朗·多杰,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随即被坚定所取代。
他迅速起身,尽量不引人注目地沿着帐壁阴影,绕到朗·多杰身后,俯身低语,语速极快。
朗·多杰脸上那抹精心维持的儒雅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消失。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缓缓地将酒杯顿在案几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在喧闹的帐中本微不足道,却让一直暗自警惕的李白心中猛地一沉。
他立刻截住了正在谈论的“昆仑美玉”的话头,面带疑惑地望向朗·多杰:“将军?何事停杯?”
朗·多杰抬起头,目光如刀。先前所有的“礼遇”和“欣赏”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愚弄的暴怒和森冷刺骨的杀意。
“好一个‘谪仙人’!好一个‘煮酒论道’!”朗·多杰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盘乱跳,“我朗·多杰以国士之礼待你,与你推心置腹,把酒言欢!你却效仿那宵小之辈,与我玩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李白心中惊涛骇浪,但面上强自镇定,蹙眉道:“将军何出此言?太白愚钝,不解其意。”
“不解?”朗·多杰怒极反笑,笑声中充满了戾气,“那我便让你明白!就在方才,关押唐人的营区遇袭!来人手法老辣,悄无声息放倒我数名精锐守卫,救人之后毫不恋战,即刻远遁!这洮州地界,除了你李白带来的高手,还有谁能有这般本事?!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去救那几个无关紧要的文人!”
他死死盯住李白,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你在此处与我高谈阔论,吸引我全部注意,却让你的同伙暗中行事!这便是你的诚意?这便是大唐使节的作风?!”
真相大白!
少伯兄他们得手了!但……也被发现了!李白心头先是一喜,随即被更大的危机感笼罩。计划败露,自己立陷绝境!
朗·多杰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厉声喝道:“拿下!”
帐中吐蕃武士早已按捺不住,闻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锵啷——!”一声清越龙吟。
李白早已蓄势待发,身形如电般向后疾退半步。腰间长剑瞬间出鞘,化作一道寒光,精准地格开了最先伸来的两把弯刀,火星四溅。
“朗·多杰!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敢杀我,便是与大唐不死不休!你扣押我大唐文士在先,背信弃义在后,又有何颜面谈‘国士之礼’!”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朗·多杰见李白剑法精妙,竟一时逼退武士,更是怒不可遏,“我今日就先烧了你这‘栈道’,再去擒那‘度陈仓’的鼠辈!我倒要看看霍英华敢不敢为你这‘天子使臣’发兵过河!”
他话音未落,已有更多武士围拢上来,刀光剑影将李白团团困住。李白剑光霍霍,且战且退。但帐内空间狭小,对方人多势众,险象环生。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咻”的一声,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撕裂帐内喧嚣。只见一道乌光从帐帘缝隙处激射而入,速度快得惊人,目标直指正咬牙切齿指挥围攻的朗·多杰面门。
那竟是一把玄铁折扇!
朗·多杰到底是沙场老将,虽惊不乱,猛地一个侧身仰头。折扇贴着他的鼻尖飞过,“夺”的一声钉入他身后的帅案。
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所有人都是一愣。朗·多杰虽避过要害,却也因这迅猛的闪避而重心不稳,“砰”地一声跌坐在地,狼狈不堪。
“大论!”
“保护大论!”
帐内顿时一片大乱,武士们也顾不得李白,纷纷惊呼着冲向朗·多杰。
良机!
李白大喝一声,飞起一脚,将面前沉重的案几狠狠踹向涌来的吐蕃兵。杯盘酒肉哗啦倾覆,暂时阻住了攻势。掌中长剑横扫,逼退正面之敌。随即,他身形一折,如一道白色轻烟,直扑帐帘。
“嗤啦——”帐帘被他一把扯开。
月光混合着营火的光芒洒入。只见帐外,王昌龄一身吐蕃兵服上沾满尘土与暗红血迹,神色沉静如水地站在那里,正缓缓收回右手。
那把钉入帅案的玄铁折扇,在绞盘丝线的牵扯下从木中弹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回王昌龄摊开的掌心之中。
“少伯兄!”李白惊喜交加。
王昌龄手腕一翻,折扇收回腰间。见李白无恙,眼中担忧稍褪,急声道:“太白!快走!”没有任何废话,一把拉住刚刚冲出的李白,转身便向营区阴影处疾奔。
“追!别让他们跑了!” 帐内传来朗·多杰惊怒交加的咆哮声。
身后,吐蕃大营如同被惊扰的蜂巢,瞬间炸开。号角呜咽,脚步声、马蹄声、呼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少伯兄,你们那边……情况如何?裴五呢?”李白一边灵活地避开地上的杂物和帐篷拉绳,一边急促地低声问道,气息因奔跑而有些不稳。
王昌龄紧跟在李白身侧,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也难掩事成的激动:“成了!多亏霍将军的情报准确,我们扮作巡逻队,真就混了进去!老兵们手脚利落,放倒守卫,几乎没弄出多大动静就解决了。”
二人分开,绕过一处桩子,再次并行。
“里面……果然不止裴五一个,还关着另外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唐人,各个衣衫褴褛,面成菜色,看模样被关押有些时日了。裴五那孩子……”
说到这,王昌龄的话音哽住了,脑海中闪过找到裴五时的画面——那孩子蜷在阴暗角落,原本健朗的身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颊深深凹陷,眼神空洞,几乎认不出是那个平日里沉稳干练的学生。
听到他的呼唤抬起头时,裴五无神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继而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虚弱地喊了一声“夫子”,便再也说不出话,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王昌龄也是鼻头一酸,但当时哪容得多想。他强压下翻涌的酸楚,半拖半抱地将虚弱不堪的裴五架了起来,低喝一声“走!”,一刻也不敢耽搁。
“然后呢?按计划该去东南乱石滩与接应的人汇合,为何你会独自来中军帐寻我?”李白察觉到王昌龄语气中的异样,但情势危急,他必须立刻理清状况。
王昌龄的脸色在奔跑中显得更加凝重:“原本是!我们救出人后,立刻按约定向东南方向撤离。可是……就在快要脱离中心营区时,我发现崔清不见了!”
“什么?崔长史不见了?”李白心中一惊。
“我不便呼喊,只得在附近稍作停留等他。就是这片刻耽搁,我看到……我看到本该跟着老兵撤退的那些人里,有个黑影,竟偷偷折返回去,朝着吐蕃大营深处跑了!”
“叛徒?!”李白倒吸一口凉气。
“对!我当时也顾不得其他,嘱咐老兵们护着裴五他们先往接应点撤,自己便朝着那叛徒追去!可惜……还是晚了一步,眼看那人钻进了中军大帐……”
王昌龄咬牙,恨自己没能再快一点,追上那叛徒。他赶到大帐外时,里面已经乱了套。借着帐帘的空隙,他一眼就看到了主位上的朗·多杰,二话不说就把扇子扔了出去。
李白回想起方才帐中那个进来报信的身影,确实是一张中原人的面孔,此刻恍然大悟,恨声道:“定然是那贼子告的密!难怪朗·多杰如此快便知晓!”
“现在说这些无用。”王昌龄喘息着,“也不知崔长史是遇到了麻烦,还是……眼下顾不得这许多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接应点!若能抢到马匹最好!”
正说着,两人为躲避身后射来的几支冷箭,闪身躲到一座大型营帐的阴影后。刚喘口气,李白眼尖,指着不远处:“少伯兄,看那!”
只见一匹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老马被拴在木桩上,正不安地踏着蹄子。
“有马总好过双腿!”
两人对视一眼,正欲上前解马。忽然,旁边一条更隐蔽的小路上,传来轻微的马蹄声。两人立刻戒备,却见一人一骑从暗处拐出,马上的身影颇为熟悉。
“崔长史!”李白低呼。
来人正是崔清!
他见到二人,立刻勒住缰绳,敏捷地翻身下马,语速极快:“快!中军大乱,外围巡逻被吸引,东北角防线此刻最为薄弱!我方才探过了,从那边走!”
他来不及详细解释自己为何消失了那么久,只是将坐骑让出:“这匹马快!你们骑这个!”
李白迅速扫视情况,当机立断:“不!崔长史,你与少伯兄同乘这匹好马!我骑那匹老的!快!”
时间不容争执,崔清也知道这是最优方案,立刻点头。王昌龄也不推辞,在崔清的帮助下迅速上马,坐在前面控缰,崔清则坐在他身后。
“走!”李白也已解开那匹老马,翻身上鞍。老马虽弱,但求生本能驱使下,倒也奋力迈开四蹄。
崔清在王昌龄身后指引方向:“往东北!那边有个坡地,穿过去能避开主力追击!”
“好!”王昌龄一抖缰绳,骏马嘶鸣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然而,好马驮两人,速度终究受影响,老马虽劣,只驮李白一人,竟渐渐与前面并驾齐驱,甚至因负担轻而略有超前。
“太白先生!别管我们,继续往前!霍将军的人应该就在前面不远了!”崔清在后面高喊,声音在风中有些破碎。
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被高处的一双鹰眼尽数掌握。
朗·多杰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立马于一处高坡,面色阴沉地看着荒原上那几个快速移动的黑点。
噶尔·琼波急不可耐,弯弓搭箭,瞄准了那匹因载两人而速度稍逊,落在稍后位置的马匹,口中骂道:“还想跑?!”
弓弦响处,一支利箭破空而去。
“混账!”
朗·多杰怒斥,却已晚了半步。
他想要的是活口,是能撬开诗牌秘密的文人。死了的文人,价值便去了大半,更会彻底激怒霍英华。
利箭带着尖锐的呼啸,正中马背上的身影。
王昌龄正全力驾驭坐骑,忽闻身后恶风不善。还未及反应,便感到身后猛地一震,随即一股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后襟。
他心头巨震,急忙勒马回头。只见崔清身体一软,口中溢出一股鲜血,眼神迅速黯淡下去,正从马背上滑落。
“崔长史!”王昌龄肝胆俱裂,急忙跳下马,扑过去扶住崔清。
后心处,箭羽兀自颤抖,锋利的镞尖已从前胸透出寸许。鲜血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崔清!崔清!”王昌龄半跪在地,将崔清抱在怀里,声音因恐惧和悲痛而颤抖。李白也闻声折返,跳下马背,看到此景,目眦欲裂。
崔清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探入怀中,摸索出一张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的羊皮纸,塞到王昌龄手里:
“少……少伯公……这……这是吐蕃大营的……兵力布防……我……我画的……务必……交予霍将军……”
王昌龄紧紧握住那张带着体温和生命的图纸,泪水模糊了视线,重重点头:“我答应你!一定送到!你……你撑住!”
崔清涣散的目光望向漆黑的夜空,嘴唇翕动,仿佛在念诵着什么。
王昌龄连忙俯身去听。
“但使……龙城……”
“崔长史!”王昌龄泣声呼唤。
“……飞将在……”崔清的眼神开始失去焦点。
“崔清!”李白也俯身急唤。
“……不教……胡马……”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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