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剑归燕

　　冷宫那扇破败的门在身后轰然关闭，连同那弥漫的血腥、刺骨的寒冷和无尽的屈辱，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萧翡迟跌跌撞撞地跟在林世安高大的身影后，每一步都踏在铺着干净青石板的路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充满了不真实感。

　　林世安步伐很大，玄色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丝毫没有顾及身后那个瘦小、踉跄的孩子。萧翡迟咬紧牙关，拼命迈开冻得发麻的双腿追赶，肺部像破风箱般拉扯着疼痛，但他不敢停下，更不敢出声。他怕一停下，这如同幻梦般的逃离就会破碎；怕一出声，会引来这个杀神般男人的不悦，将他重新丢回那个地狱。

　　将军府的大门比冷宫的门厚重百倍，也威严百倍。门口持戟的卫兵如同铁铸的雕塑，看到林世安归来，无声地行礼，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林世安身后那个衣衫褴褛、满脸污秽的孩子，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表情。林世安径直而入，萧翡迟像只受惊的雏鸟，紧紧跟随着他的影子，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庭院。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和巨大的压迫感——雕梁画栋、假山流水、肃立的仆从…无不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地位，也无声地提醒着他卑微的出身。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相对僻静、但异常整洁的院落。院中有一棵老梅树，虬枝峥嵘，在寒风中绽开几朵孤傲的红梅。

　　“以后，你住这里。”林世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指了指一间厢房，“里面备了热水、衣物。把自己洗干净。” 他甚至没有多看萧翡迟一眼，便转身走进了正房，关上了门。

　　巨大的关门声让萧翡迟浑身一颤。他茫然地站在冰冷的院子里，看着那紧闭的正房门，又看看为自己敞开的厢房门。没有想象中的嘘寒问暖，没有安抚，只有命令和冷漠。但…比起冷宫，这里至少没有随时会落下的巴掌和刻毒的咒骂。

　　他慢慢走进厢房。屋内陈设简单却齐全，一尘不染。屏风后果然备着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干净的衣物，甚至还有皂角和梳篦。萧翡迟看着那清澈的热水，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脱下那身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味的破衣烂衫，将自己沉入温暖的水中。

　　热水包裹住冻僵的身体，带来一阵刺痛般的舒适感。他用力搓洗着身上的污垢，仿佛要将过去十年积累的屈辱都洗刷干净。换上干净柔软的棉布中衣，尺寸竟意外地合身。他看着铜镜中那个依旧瘦弱、脸色苍白，但眉眼间少了几分惊惶、多了些茫然的孩子，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离开了冷宫。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一场被精心安排、强度极高的幻梦。

　　林世安为他安排的“先生”第二天就来了。不是想象中须发皆白的老儒，而是一位气质清矍、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士，姓沈。沈先生没有问他的来历，只递给他一本《千字文》，声音平淡无波：“今日起，识字。”

　　学习的过程枯燥而痛苦。萧翡迟在冷宫无人教导，几乎目不识丁，握笔的姿势笨拙可笑。沈先生要求极严，稍有懈怠或错误，戒尺便毫不留情地落在掌心，留下火辣辣的痛楚。但萧翡迟一声不吭，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去记、去写。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出路，是林世安给予他的“机会”。

　　下午，则是林世安亲自教导武艺。

　　第一次站在空旷的演武场上，面对一身劲装、气息沉凝如山的林世安时，萧翡迟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站好。”林世安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

　　萧翡迟立刻挺直了瘦小的脊背。

　　“基础拳脚，马步是根。”林世安没有多余的解释，直接演示了一个最标准的马步。然后目光如电般射向他：“照做。”

　　萧翡迟模仿着，双腿分开，膝盖微曲，双手握拳置于腰间。姿势僵硬而别扭。

　　“腰背挺直！膝盖不过脚尖！气息下沉！” 林世安的训斥毫不留情。他走到萧翡迟身后，用剑鞘的末端轻轻点在他弯曲过度的膝盖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迫使他调整姿势。

　　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萧翡迟浑身一僵。他努力按照要求调整，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双腿如同灌了铅，酸痛难忍，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稳住！”林世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压迫感，“这点苦都吃不了，趁早滚回你的冷宫！”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萧翡迟心上！滚回冷宫？不！他死也不要回去！一股狠劲猛地从心底窜起！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双腿的颤抖和酸软，努力维持着那个姿势。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也强忍着不敢眨眼。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意识都要模糊的时候。

　　“好了。”林世安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丝。

　　萧翡迟如蒙大赦，双腿一软就要瘫倒，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林世安的手掌宽厚而温暖，隔着衣物传来灼热的温度，与他冰冷的外表截然不同。那支撑只是一瞬，林世安便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搀扶只是错觉。

　　“明日继续。”丢下这句话，林世安便转身离去。

　　萧翡迟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心脏狂跳。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印深深凹陷。他看着林世安离去的挺拔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被认可、想要变得像他一样强大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狂滋生。

　　日子就在这种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节奏中飞快流逝。白天，沈先生教授经史子集，要求他不仅要懂，更要能引经据典，见解独到。林世安则亲自锤炼他的体魄和武艺，从最基础的拳脚到简单的剑招，要求精准、迅捷、有力。稍有懈怠，便是冰冷的训斥或加倍的训练量。萧翡迟身上常常带着青紫，手掌磨出血泡，但他从未抱怨过一句。

　　然而，在这表面的冰冷严厉之下，萧翡迟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林世安那些“无微不至”的细节。

　　他的衣物总是干净合身，随着他身量渐长而悄然更换。每日的膳食虽不奢华，却营养均衡，分量充足。他因练功过度疲惫时，第二天一早，桌上总会多出一碗温补的药膳。他读书到深夜，灯油从未短缺，炭盆里的火也总是恰到好处地温暖着书房。有一次他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中，似乎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带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近乎笨拙的探询温度，还有低沉的、听不清内容的吩咐声。当他挣扎着睁开眼时，只看到林世安离去的背影和桌上冒着热气的汤药。

　　最让他内心震动的一次，是在他初学剑法时，手腕因用力不当扭伤，红肿得厉害。沈先生让他休息几日。但下午的武课时间，林世安依旧准时出现在演武场。

　　“手伸出来。”林世安命令道。

　　萧翡迟忐忑地伸出红肿的手腕。

　　林世安皱着眉看了一眼，转身离开。片刻后回来，手中多了一个小小的白瓷瓶。他示意萧翡迟坐下，然后自己竟也半蹲下来，拧开瓷瓶，倒出一些散发着清冽药香的膏体在掌心。那带着薄茧、握惯了杀人剑的手指，此刻却异常小心地、力道适中地揉搓在萧翡迟红肿疼痛的手腕上。

　　微凉的药膏，带着林世安掌心那并不算特别温柔、却异常坚定的力道，渗透进皮肤，带来一阵阵舒缓的刺痛感。萧翡迟低着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林世安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感受着手腕上那从未有过的、被人珍视般的触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酸胀得厉害。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眼眶里那莫名涌上的热意掉下来。

　　“习武之人，受伤难免。但要学会保护自己，也要学会恢复。”林世安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仔细地揉按着，直到药膏完全吸收，才站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今日练下盘。”

　　他依旧严厉，依旧不多话，但那瓶药膏和那片刻的揉按，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在了萧翡迟冰冷的心湖深处，开始生根发芽。

　　半年时光，在汗水、墨水和偶尔夹杂着药香的严苛训练中，飞速流逝。

　　萧翡迟如同脱胎换骨。原本瘦弱的身躯变得挺拔结实，苍白的脸颊有了健康的血色。那双总是带着惊惶和阴郁的眼睛，如今沉静如渊，偶尔闪过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和算计。他不仅能将《论语》、《孟子》倒背如流，更能结合时政提出自己的见解；一套基础的林家军拳法被他使得虎虎生风，虽力道尚浅，但招式精准，隐隐有了林世安一丝不苟的影子。

　　琼华宴的日子，近了。

　　林世安将他叫到书房，不再是演武场，而是铺开了一张宫廷宴席的布局图。他指着靠近御座、但位置相对偏僻的一席：“届时，你会坐在这里。”

　　“记住，”林世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萧翡迟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少言，多看。仪态端方，举止有度。若有人问起，只道幼时体弱，在宫外别苑静养。你的身份，陛下…未必记得。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让陛下‘看见’你。”林世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让他看见一个与他血脉相连、却被他遗忘的儿子，如今是何等聪慧、沉稳、气度不凡。让他心生一丝…好奇，或者…愧疚。”

　　萧翡迟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明白了。这半年的倾囊相授，这严苛到极致的雕琢，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在那个决定他命运的男人面前，惊艳亮相。

　　“那…之后呢？”萧翡迟忍不住问，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他看向林世安，这半年来，这个男人的身影早已填满了他所有的视线和心神。严厉的教导、无声的关怀、那瓶药膏的温度…他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琼华宴之后呢？他会被送回那个冰冷的皇宫吗？还是…继续留在这里？

　　林世安似乎看穿了他眼底的依赖和不安，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封的平静。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做好你该做的。之后的事，自有安排。”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长公主殿下…会助你一臂之力。”

　　长公主？萧翡迟脑中瞬间闪过林世安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一个模糊的计划轮廓在他心中逐渐清晰。原来，自己这颗棋子，早已被放在了更大的棋盘上。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迎上林世安审视的目光，沉声道：“将军放心，翡迟…明白。”

　　这一刻，那个在冷宫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卑微皇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被精心打磨、即将登上权力舞台的璞玉。他的眼中，燃烧着对未来的野心，也深藏着对眼前这个给予他新生、却也掌控着他命运的男人，复杂难言的情愫。

　　琼华宴，便是他初试锋芒的战场。而林世安，是他身后那柄最锋利也最隐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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