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与我共

　　秋风变成了冬雪。史双宝没有再收到过家里打来的一个电话和消息，往家里打过去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村子自然是不必说，本就不在村子花名册上的名字此后也不会再出现。
　　史双宝倒也不是在意这个，只不过上个月尝试回村子的时候被拦在了村门口。或许连过年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踏进家门看看外婆了吧。
　　史双宝放下没人接听的电话，有些失落的走出卧室。
　　“二宝，咱俩过年找个地方去玩吧？”薛楠雅手里还拿着咬剩一半的薯片，抬头看见卧室门口的史双宝开口问道。
　　如果不是薛楠雅，事情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难以调和。
　　史双宝看着薛楠雅，哪还有什么玩闹的心思。
　　薛楠雅没注意史双宝的表情有什么变化，继续自顾自说着，“大冬天的，你说咱们是去东北玩雪还是去海南赶海啊？”另一只干净的手在平板上来回调动着不同的旅游攻略。“不过寒假时间长，咱们出国也行。俄罗斯异域风情和澳大利亚夏日风光都可以考虑考虑。”
　　史双宝走进厨房忙活着准备午饭，兴致不高。
　　“你也拿个主意吧。我真的好难选！咱们就选两个地方吧，再多的话时间可能不太够用。”薛楠雅扭头看着史双宝。
　　室内空调的温度很高，薛楠雅甚至连薄珊瑚绒的睡袍都裹得不是很严实。
　　交流是两个人的事，如果只有一个人单方面输出，当然没办法解决问题。薛楠雅见史双宝一直没回话，关上平板扭头看向史双宝。“你怎么了？一直不回话，不会感冒了吧？嗓子难受吗？”
　　“没有，我不太想去。”史双宝眼见逃不过这个问题，还是憋出了几个字。手上还在收拾着水盆里的肉。
　　薛楠雅还没把史双宝的语气当回事，“其他的你别管，你就当是去当我小助理帮我拍照的。”一个人沉浸在选址订酒店的氛围里。
　　她好像还是一样，她好像一直都一样，她明明没有变过。
　　史双宝的手微微颤抖，尽力压制着自己即将要崩溃的情绪。
　　薛楠雅甚至直接带着平板走了过来，趴在桌上划动着屏幕，“这个酒店还可以，你看看怎么样，我觉得拍照应该会很好看，我看看还有没有房……”
　　“我不是说我不去吗。”史双宝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背对着薛楠雅。
　　水盆里水流的声响很大，不像是平常史双宝干活的动静。
　　薛楠雅一愣，“你没事吧？”认识史双宝两年，她还从来没见过史双宝怎么发脾气。
　　“我没事，我连家都回不去，一个人在外面，我怎么敢有事？”史双宝虽然事自己嘟囔着嘲讽着自己，但厨房并不大，薛楠雅也能听得清楚。
　　这样的语气让人听起来总不舒服，“你什么意思？”薛楠雅熄灭屏幕，她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随时能阴阳怪气别人的人怎么会听不出来别人的阴阳怪气？
　　史双宝弯腰从橱柜里拿出锅架在炉子上，“我没什么意思。”
　　“你怪我让你回不了家是吧？”薛楠雅一拍桌子直起身子，“那种穷乡僻壤……”薛楠雅话到嘴边克制地收回了半句，“那地方人家都不让你回去，你还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你有点骨气吧行不行？”也没心思管旅不旅游了。
　　正在气头上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话赶话，史双宝丢下手里的不锈钢盆，转身两步向前走到桌边。“对，我就是在这种穷乡僻壤长大的刁民，我家都回不去了你和我说什么骨气？我和你这种富二代大小姐不一样，你的骨气就是说着独立还心安理得花着家里的钱出去旅游吗？”
　　这辈子薛楠雅最讨厌的几个字竟然就这样从史双宝嘴里说了出来。她花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摆脱过这个标签。
　　“我花出去的钱是我自己一分一分挣出来的，就算我愿意回去全都砸在史大宝身上你也没资格说我！”史双宝仰着头和薛楠雅说完便转身回了卧室，也不在乎刚从冰箱拿出来解冻的肉怎么办了。
　　她在哪里的定位好像都一样，在家里当史大宝的保姆，在这里当薛楠雅的保姆。
　　早上出门之前就告诉薛楠雅起床的时候把肉拿出来解冻，可是直到史双宝自己回来打开冰箱拿出东西之后薛楠雅才刚从被窝里爬出来。也不能说薛楠雅没记住这话，她只是确实还没起床啊。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嘴上说着自己要独立，用起家里的钱来她也没有一点含糊。
　　薛楠雅一时有些语塞，她有什么资格教史双宝这个已经自立的人放弃这个放弃那个？明明最不独立的人就是她自己。
　　可是，家哪有那么好？哪有那么让人怀念？
　　薛楠雅也不明白，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至少三百天的时间，家里只有她自己和那个一周来两个下午做清洁的陌生阿姨，那样的家到底和高级酒店套房有什么不一样？至少留守儿童还是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的。
　　史双宝不到三天就搬了出去，在桌上留下了这个月的房租拖着行李箱关门离开，整个人在这个房间生活的痕迹都被她清理得干干净净。

　　“你俩怎么回事？马上都要寒假了她突然跑回学校住个什么东西？”蒙露敲开薛楠雅的房门，看得出来没有史双宝的收拾，整个房间都显得凌乱了不少。蒙露已经算是不太整洁的人了，但对比起薛楠雅来说似乎又还算不错。
　　薛楠雅一脸无所谓，“她都多大的人了？我还能管她住哪？爱住哪住哪呗。”说着走回客厅坐回沙发上继续看起了吵闹的电视剧。
　　蒙露顺手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扔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得了吧，你是初犯吗？老实给我情景再现一下。”

　　“算了，就当你从来没给我说过，我也从来没问过你，这件事超出我能力范围了。”
　　蒙露听完薛楠雅面无表情讲完的故事张着嘴有些懵，还以为只是什么小打小闹调解调解也就算了，牵扯到学生的家庭，蒙露还没有那个自信能够完美解决。对薛楠雅这样敢随便插手进家务事里的行为，蒙露也只能说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蒙露的反应好像和自己预计得不太一样，薛楠雅抬起头来有些意外，“你这辅导员怎么当得啊？不解决学生矛盾吗？”
　　“要是所有人都有点儿矛盾就来找我，再有十个我也不够用啊。没啥大问题你俩自己解决吧。”蒙露起身就往外走，生怕晚了一步就会被薛楠雅留住。
　　听见关门声，薛楠雅只是叹了口气，她做错了什么吗？她错在多管闲事吧，清官难断家务事，她就应该看见史双宝忍气吞声被史大宝侵占权益才对吗？虽然自己学习是不太好，可是薛楠雅自认为自己作为朋友，甚至哪怕是个陌生人都不应该对史双宝当时的情况袖手旁观。问题应该不在自己身上，薛楠雅点了点头坚信着自己的想法。

　　赵老板和胡小虎两个人头凑在一起，细细簌簌讨论着什么。史双宝最近的状态并不好，虽然嘴上给他们说着没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一个人状态到底如何。赵老板推着胡小虎上前打听打听，胡小虎就像鞋底沾胶水了一样稳稳不动。
　　“你们年轻人好交流，你去问问。”赵老板趴在柜台上怂恿着对面的胡小虎。
　　“算了吧师父，让我多活几年吧。再说了，你上次不是还给我说人家不想说就别问吗？”胡小虎用着赵老板之前的话搪塞着，不仅没上前，甚至还往后退了两步。“女孩子可真复杂啊，师母也这样吗？”
　　赵老板转过头一脸正经地点了点头，“这不是废话吗？”
　　想起之前好像没做错什么，一进家就对上老婆冷脸的情况，赵老板甚至觉得自己为这个家庭的圆满承受了太多。“要不然我上次怎么会半夜去你那对付两天？”
　　胡小虎忍不住一脸嘲讽，“那还不是因为师父你把洗衣机里洗干净的衣服都放臭了也没晾吗？”看着赵老板招呼过来的一巴掌，胡小虎及时蹲下躲开。
　　两个男人叹了口气，凑在一起继续盯着厨房里做着大扫除的史双宝毫无办法，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别在我面前唉声叹气的，影响财运。”老杨看着最近的生意情况皱着眉头，对办公室里翻找着什么东西的小黄说到。
　　过完年回来好像生意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起色，但是对比起别的店铺也不能说现在的数据看不过眼。毕竟现在的形势下大家的日子似乎都没有很好过。
　　老杨对现在的生意不算满意，但也没办法对这几个已经足够认真工作的员工苛求些什么。
　　周珊很少能在办公室里天天看见老杨的出现，尤其是最近明显能看出来老杨的表情没有平时那么放松。
　　小黄转过头，老杨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干，一脸茫然看了看周围，才反应过来老杨在说自己。“啊？”
　　老杨抱着手，“啊什么？你最近记得给我的发财树浇水了吗？”抬起头看着小黄点了点头这才作罢。
　　生怕多呆一秒又被老杨继续啰嗦，小黄抱着东西急忙逃出了办公室。
　　“你这什么表情？”老杨办公室门外的周珊靠在自己椅背上，看着关上办公室门转身就咧嘴松了精神驼着背出来的小黄笑了起来，“撞老杨枪口上了吧？”
　　小黄瘪着嘴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继续忙活了起来。
　　“再好的运气也到头了吧。”潘雨薇避开服务员抬上来的砂锅给周珊递上筷子。“不过你们最近的风格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自己拿着筷子重重扎在包好塑料膜的碗碟空隙中。
　　周珊没说什么，设计这种事情见仁见智，有不喜欢的人就有喜欢的人。“那你原来也没怎么买啊。”
　　被戳穿了的潘雨薇尴尬地笑了笑，给周珊夹着菜企图蒙混过去。“我前半年都没工作，那是不想买吗？是没钱买啊。”
　　这倒也确实。
　　周珊咬着筷子头傻愣愣盯着即将沸腾的锅底。“老杨的破产危机太多，我现在对失业这个词已经要脱敏了。”
　　“我光听你说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你哪个月没在说你要失业啊？你知道什么叫狼来了吗？哪天老杨真破产了，我都得考虑考虑是不是真的。”潘雨薇不停往锅里放着食材。
　　周珊偶尔伸出几筷子夹着赠送的凉菜，“你少在老杨身上放点重心吧，好好维持好那个建材大佬对你来说才比较重要。”
　　不用周珊强调，潘雨薇也知道孰轻孰重。
　　最近蒋道昌到网点的频率要低一些了，或许天气冷对老年人来说并不是那么方便出门。潘雨薇本来还没太注意，这样一想，趁着现在还在过年的时候，应该去看看蒋道昌吧。不说业务，至少平时日常生活上的照顾也值得潘雨薇上门一趟。
　　虽然平时经常在网点和他们聊天，但真问起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蒋道昌住在哪里。半年了，潘雨薇甚至都没有留过蒋道昌的一个电话。
　　“等我打听一下吧，但我也不一定能问到。”小柴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听起来在那一头正忙着什么。
　　潘雨薇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不到一天就收到了小柴发来的消息。“还挺靠谱的嘛。”看着消息，潘雨薇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
　　作为大老板的岳父，潘雨薇还以为蒋道昌会住在什么高级别墅区里。按照地址找过去，才发现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学家属区，看房龄可能和蒋道昌是一个岁数的建筑。
　　开门的女人比潘雨薇大一些年纪，看起来就是雷厉风行的那种类型。潘雨薇有些怯懦，面对这种类型的女人，潘雨薇不自觉会联系到自己母亲，但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甚至没有正式上过班。
　　“您好，我是潘雨薇。请问这是蒋道昌家吗？”潘雨薇面对着女人不管是气势还是声音都矮了一截。
　　女人悟了一声，“你就是潘雨薇？”语气并没有那种令人不快地居高临下，“我是蒋道昌的女儿，我叫张薇。”
　　潘雨薇一时间脑子没有跟上，傻傻站在门口。
　　“进家聊吧。”张薇侧过身子伸手邀请潘雨薇进屋。
　　屋里装修不知道为什么一进门就能给人一股这是教师家庭的感觉。客厅和餐厅的红木家具用了许多年早已经没有了那种油润的光泽，所有桌上都铺上的盖布也在常年的清洗中模糊了上面的花纹。整间屋子都充满了蒋道昌在这里生活的气息。
　　接过张薇用一次性塑料杯装着递来的水，潘雨薇看着一旁锁上的房门，小声向张薇询问到，“蒋叔在休息吗？”
　　张薇点了点头，“最近天冷，身体情况要差一点。中午吃了点东西就去躺着了，不过他一般午睡也睡不了多久。”
　　没想到自己过来正好遇见蒋道昌午休，也怪自己没有提前联系好。潘雨薇坐在硬质的红木沙发上有些尴尬，好在冬天穿得够多，坐在这个沙发上屁股也不算特别难受。
　　“平时多亏你们银行的人和老头子聊天解闷，不然他一个人老是在家闷着对病情也不好。是我们做子女的照顾不到位，结果给你们添麻烦了。”张薇坐在一侧先开了口。
　　潘雨薇连忙摆着手，“没那回事儿，平时都是蒋叔关照我们给我们做各种好吃的，我们也没做什么。”
　　张薇笑了笑，“老头平时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琢磨琢磨做菜。不过毕竟经常去也影响你们工作，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你们尽管开口。”
　　这样大方的态度让人看上去就觉得很舒展，如果自己活到四十岁的时候能够是这个样子那就太好了。潘雨薇这样想着。“您太客气了。”
　　毕竟第一次见面，虽说潘雨薇的工作要经常和人打交道，但她也不是那种和谁见面都能聊得火热的类型。两三个来回之后潘雨薇就没了话两腿并拢像个幼儿园小孩子一样傻傻坐着。
　　电视柜上摆着的全家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里面的张薇还是头十岁的样子，但从小时候的样子也能看得出来她从小就是家庭和睦，沐浴着爱和阳光长大的孩子，那种肆意张扬的笑容是潘雨薇到现在都伪装不出来的。
　　张薇顺着潘雨薇的视线看了过去，“像吗？”不至于说这张老照片一时间能勾起她多少儿时的记忆，毕竟看的次数多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潘雨薇一愣，像什么？嘴比脑子反应地更快，轻轻“啊？”了一声。
　　“小时候亲戚邻居见我都说我长得像我爸，我那时候可生气了，觉得我爸这么丑为什么要像他啊？现在这样猛地一看好像五官和脸型确实和我爸一模一样。”张薇说着自己笑了出来。
　　原来女孩子小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潘雨薇也跟着笑了出来。小时候总会疑问，为什么妈妈那么好看自己要像爸爸？
　　“只不过没多久我妈突然去世了，从那以后所有人又都说我像我妈了。”或许是已经过了太久，张薇说到这里似乎心里已经没有当初那种心脏刺痛的缺失感了。她以一种自己并不想要的方式达成了自己每天祈求的愿望，在实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没办法完成撤回了。
　　突然听到这样的事情潘雨薇不知道如何回应，有些手足无措，张开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所以你是跟你妈妈姓吗？”看着张薇并不是很伤心的脸，潘雨薇问道。
　　张薇向后靠着自己专门买来的靠背，看待潘雨薇的的眼神都亮了一些，“你倒是挺聪明的。也算是我的一种纪念方式吧，那时候想改个名字还没现在这么严格。”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聊天。
　　蒋道昌顶着乱七八糟的鸡窝头只穿着单薄的秋衣从卧室走了出来，张薇立即起身扶着蒋道昌走进卫生间站在门口守着。等着蒋道昌结束后从卫生间出来又原路返回了卧室。
　　来回着十几秒钟蒋道昌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客厅里多了什么人，搀扶自己的人是女儿还是护工也都无所谓，他的身体活动在房间里，但是灵魂似乎还留在卧室里。
　　“你看，最近有时候就会这样。”张薇不自觉叹了口气。
　　潘雨薇的视线落在缓缓关上的卧室门上。
　　张薇看向潘雨薇，“所以我想我爸能认识你也算一种缘分，咱俩见面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我觉得我跟你也合得来，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咱俩就认个干姐妹吧。”张薇凑上来握着潘雨薇的手。
　　怎么会有人冬天的手这么温暖，这么有力？潘雨薇没有拒绝的理由，她是蒋道昌的女儿，还是刘鸿文的妻子，她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似乎能起到一句话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潘雨薇在这样坚定的目光注视下点了点头。
　　张薇笑了笑，起身转向厨房，说着要给蒋道昌待会起床做点蒸苹果。“对了，你们下午什么时候上班来着？”
　　一番温柔的提醒，潘雨薇拿起手机才发现留给她回去的时间只够一路小跑了，起身和张薇打了声招呼就匆匆离开了。
　　张薇伸头看了一眼玄关位置没了人影，放下手里的削皮刀，拿起苹果一口啃了下去，慢慢悠悠摇摆着坐回刚才的位置，就在潘雨薇关上门那一瞬间刚才在脸上盛开的笑意一时间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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