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今年春节较晚，学校的寒假也放得晚。一九九六年一月底，湾东小学期末考试结束，池岁星背着书包走出校门时，还以为校门口是跟景星学校那样是几级台阶，抬脚走去，差点摔跤。细细想来，离开景星乡竟已一个学期，并不久远的流长岁月里，池岁星已经想不起景星学校的铃声。
　　小学的期末考试只有语文数学，上午下午各一科，一天就能考完。下午不到四点钟便放学，池岁星自然不像平常放学那样着急跟毛文博去公交车站等车，他反而走得慢悠悠。同班的同学都陆陆续续走出校门，经过池岁星朝他打个招呼说声再见，对于小孩来说，一个学期早已足够他融入这个新的班级。但小孩的社交圈总是狭窄，记起这个便容易忘记那个，要不是在小区经常遇见周立言他们，池岁星大概早就忘了景星学校的同学了。
　　天上飘着细雨，有些阴沉，不像是下午时分，反倒像是晚上。池岁星并不担心，他书包里总带着一把雨伞，可户外吹了点带雨的凉风，这雨不大不小，池岁星可以顶着雨站在校门等毛文博，这雨小到池岁星都不想撑伞。
　　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小孩便能看见毛文博从教学楼里快步走来。
　　“今天他找你了吗。”池岁星问道。
　　“没有。”毛文博带着小孩往前走，“先走吧。”
　　池岁星忍不住朝后望去，人群密密麻麻，像是小孩在景星乡见到夏天将下雨时要搬家的蚂蚁，他并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于是回头跟毛文博去公交车站。96年开始，红旗广场上便不让摆摊，相应的，在新体育馆旁划分了一条路专供流动商贩，距离原来的地方并不远，可两边横跨整个红旗广场，池岁星坐上公交车后，便看不到商贩们了。
　　湾东小学里，教室寂静，书桌空旷，张忠明还在教室等着。张琳还在校门口等着自己，张忠明以往每天等到六点半门卫来教室清人才敢出校门，那会张琳也怕回家太晚，放弃围堵张忠明。
　　今天时间走得格外漫长，考完试后张忠明留在教室，读书、写字、预习，那些在他生命里重复过一遍遍的事情，他还要独自一人再经历一遍。教室外的冷风刮了起来，张忠明裹紧身上的衣服，起身在教室跑跑跳跳，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办公室的老师们正在整理试卷，空荡的走廊传来脚步，张忠明收拾起书包，今天放学早，门卫清人大概也早了许多。等张忠明背上书包，抬头看见来人时，不由警惕起来。
　　张琳跟李棋各自站在教室的前后门，后者神气道：“你麻皮还要跑哪去。”
　　“回家。”张忠明自认为现在能撞开李棋，直接从教室后门跑出学校。李棋比他高一点，却没张琳壮，像根竹竿。李棋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张忠明，于是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上前拉住张忠明，牵制住他。张琳从后袭来，拉着张忠明的衣领往地上丢去，书包里沉甸甸的书籍带着惯性把张忠明撂倒在地，发出沉闷的撞击生响。文具盒从书包滑落在地，铁质的文具盒被砸开，笔与文具与圆规散落一地。
　　李棋把门关上，张琳则扯着张忠明衣领，把他压在地面。嵌着白瓷碎片的地砖黑白相间，地砖整齐有致，冰寒刺骨，张忠明挣扎着想起身，一使劲张琳便按着张忠明脑袋，二人互相角力，张忠明自然败下阵来。
　　“我没钱。”张忠明说，这些天里他为了防范张琳，身上从不带钱。但张琳穷追不舍，每天放学后在校门口等张忠明出来，张忠明跟妈妈说这些天他放学都在学校补习，加上摆摊位置变更，等张忠明出来后去红旗广场的新体育馆旁，已经快七点钟。
　　张琳哼一声气，“把他书包脱了。”他按着张忠明，指挥李棋。
　　“你干什么。”张忠明有些慌乱，扭动身体，却挣脱不开。张琳干脆直接坐在他身上，张忠明撇头，便能看见李棋拿着自己的书包，一路走到教室窗户，一下把敞开的书包扔了出去。张忠明书包里的书纸在空中翻飞，书包随后重重落在地面。张忠明爆发似地撑起身，又被张琳压在身下，他四处摸寻，摸到地上的圆规，随后朝张琳扎去。
　　张琳吃痛，一边骂着一边起身跳开，看见张忠明手里拿着的带血圆规。后者瞠目咧嘴，张琳回忆起那天在小巷，张忠明也是这样，颤抖、怒目、无惧。
　　“琳哥，要不走吧。”李棋在张琳身旁小声说道，“反正书包他自己会下去找的。”
　　张琳掀开自己裤脚，裤子被张忠明手上的圆规戳开一个洞，圆规尖头不大，张琳腿上的伤口流了点血便凝住，“他日麻据（戳）老子一哈。”
　　张琳没有要走的想法，气势汹汹朝张忠明走来，他觉得张忠明不敢再动手。于是张琳步步逼近，咬牙愤懑。张忠明想到被丢下去的书包，天上下着雨，等他找回书包的时候里面的书本大概都已经淋湿了，他又想到被张琳抢去的钱，早餐钱、零花钱、给婆婆治病的钱。
　　那一瞬间张忠明想了很多，关于生活，关于友谊，关于无拘无束的旅行。
　　他手上的圆规握得紧实，张琳突然朝张忠明冲来，后者认命、害怕、决绝般闭上双眼，蹲下垫步，伸手用圆规向前扎去。
　　不疼。张忠明身上不疼，他没被张琳打中，耳边反而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他睁开眼，李棋惊慌失措，看见张忠明手上的圆规染红滴血。
　　教室中，张琳捂着眼，口中不断咒骂，张忠明眼神慌乱起来，手上的圆规坠落地面，金属的圆规尖头在地板上磕出一个小坑。张琳脸上的鲜血沿着他手指的缝隙四溢，染红他身上的衣物。
　　张忠明脑袋空空如也，看见张琳疼痛地摇摇欲坠，他竟有些出气，还有他的书包不知被丢在了哪，张琳还会来找自己麻烦吗、会找池岁星和毛文博吗……在他恍如隔世却又弹指一瞬之间，走廊的脚步密密麻麻，李棋已经带着还留在办公室的几位老师过来了。背着张琳去校医室，又马上开车去人民医院，张忠明借老师的电话打给妈妈，老师那边也联系了张琳父母。
　　张桂芳连忙收拾车摊，身上还挂着围裙，急匆匆往医院赶。人民医院离红旗广场较远，张桂芳疾步走去，张琳父母开着轿车，来得比张桂芳要快不少。
　　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开着轿车的父母、331路公交车上放学的学生，此刻交汇在人民医院的路口，却再没相遇。
　　331路的公交车驶过人民医院，车上的池岁星有些困，正靠着毛文博肩膀睡觉。他眯了一小会儿，突然梦到自己坠落，惊出一身冷汗。
　　“怎么了。”毛文博问道。
　　“我梦到我摔了。”池岁星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
　　毛文博捏了捏小孩腿脚，“那是你在长高。”
　　“他们骗我。”池岁星小声嘀咕了一句。
　　“什么？”
　　“同学。他们说这是脑子以为人死了。”
　　毛文博反而深思起来，“也有可能。”
　　“啊。”小孩又不开心了，“不是长高吗。”
　　“是是是。”毛文博摸摸小孩脑袋，“回去量一下就知道了。”
　　“不能摸，摸了长不高的。”
　　“不是说被跨裆才长不高吗。”
　　“那你摸吧。”
　　公交车到站，1996年是个暖冬，池岁星身上只穿了些许衣服，背着书包走一路都觉得有些发热。还没回家，便能看见在空地上顶着细雨玩耍的小孩。雨丝仿佛知道小孩们今天放假，于是下了一会儿便停。耀福小学就在塔山附近，从小区走到学校都要不了十分钟，而池岁星和毛文博在湾东小学，要坐二十分钟的公交。今天考完期末，早早放学，有大把的时间玩乐。
　　池岁星望一望毛文博。后者伸手，小孩便把自己背上的书包和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等会我放好书包来找你。”毛文博说道。
　　“嗯。”池岁星点点头，在毛文博的叮嘱声中加入空地上孩童们的游戏。毛文博开门把书包扔在沙发，池岁星大概没扣好书包的拉链，书本很横七竖八散落在沙发上，毛文博赶时间，没再整理。
　　池岁星玩得欢快，丝毫没有记起下周还要去学校领通知书。湾东医院里，张琳带着眼罩，正在检查，班主任殷老师还在询问事情经过，当时在教室里的只有张琳、张忠明和李棋三人，李棋自然只顾说张忠明，“张琳跟他打着玩，然后张忠明就拿圆规戳他。”
　　“没有！”张忠明为自己辩解道，“明明是你们来打我，还有我的书包也被你们丢了。”
　　李棋自认理亏一些，“那是不小心撞下去的。”
　　在张忠明的话里，殷老师大概明白事情经过，但她并不知道张忠明与张琳的深层矛盾。
　　而在李棋的话语里，张忠明成为了那个调皮讨厌的学生，放假带张琳去游戏厅、一起偷钱抽烟，或是带着张琳旷课——少年宫的课。
　　张琳的父亲，张守正。听闻后便对张忠明印象颇差，觉得自己儿子就是被这种人带坏的，难怪最近张琳回家身上都有一股烟味。
　　张琳还在急诊室，湾东镇上设备不足，医生建议转到津江市的大医院，当天晚上张琳便到了津江的人民医院。经过两家人的协商，张忠明承担80%医疗费用、学校支付20%补助。
　　张琳住院了七天，头上还带着纱布，每日换药，还能赶得上回学校领通知书。角膜缝合的手术费、加上医院的住院费用，一共两千元，张桂芳拿不出来。之前陪嫁的缝纫机为了给婆婆治病早已卖掉，周平远的房子是工厂的，周平远去世后让张忠明住了半年，今年过年前便要搬走。她去找亲戚朋友四处借了钱，总算能给上。
　　张忠明以为自己会被骂、会挨打，可没有。张桂芳也没看他，母子二人那天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张忠明回学校找到了教学楼下树丛里的书包和书，随后一起推着停在红旗广场上的小摊回家。一人在头、一人在尾，夜风吹在张忠明身上，刮得他脸上生疼。
　　回学校领通知书那天，张忠明坐回自己位置，仿佛还能看见滴在课桌上的血迹。殷老师的办公室里，张琳带着单只的眼罩，李棋、马回涛都在，班长把张忠明也叫去办公室，四人像是对账一样。
　　“他是不是带你们去游戏厅。”老师问道。
　　张琳和李棋都点点头，唯有张忠明摇头，“他们自己去的。”他说道。
　　“是不是。”殷老师问马回涛。
　　“那张忠明是不是经常跟你们打架。”
　　“他们打我我才打回去。”张忠明说。
　　“你先来打的。”李棋反而说。
　　老师看着马回涛，迫切想要一个答案：“是吗。”
　　马回涛不敢去看张忠明，张琳剩下的一只眼睛盯着他，胸有成竹，笃定马回涛会肯定。
　　“是。”下一刻马回涛艰难点头，声音犹如蚊蚁。
　　张忠明一下便想通了，他没再辩解，任凭李棋污蔑。
　　教室里吵闹，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成绩，从高到低，第一个是毛文博，第二个就是张忠明。老师“啧”了一声，没人察觉，成绩继续念了下去。
　　毛文博在教室中间，张忠明在后排。发完寒假作业学生们便全都放学，毛文博回头，张忠明已经不在教室。
　　操场上人多起来，池岁星跑到毛文博跟前。
　　“今天他找你了吗。”小孩问道。
　　“没有。”毛文博依旧回答。
　　张忠明刚放学就跑了出来，跑到了红旗广场的巷子里。正是放假的时候，游戏厅人挤人。
　　“陆爷爷，你有没有烟。”张忠明问守在公共厕所的老头。
　　“你娃娃学起抽烟啦。”陆常生皱眉问道。
　　“没有。”张忠明说，“我叼根烟装一装。”
　　陆常生从兜里摸出一个烟盒，抽了一根烟出来递给小孩。两块钱一包的红梅。
　　“还说这个烟劲儿大，别真点了。”陆爷爷嘱咐道。
　　街上人来人往，张忠明叼了一会儿烟，犹豫不决，他快要走到新的小吃街，连忙把烟收着，去帮妈妈摆摊。
　　从湾东小学走到红旗广场公交车站的这短小路段，池岁星再也没看见过张忠明朝331路的公交车挥手，小孩坐上位置，身旁的车窗有个缝隙，冷风还没灌进来，车窗便被毛文博关紧。张忠明提着一袋子炒粉，吹着路上的冷风，又回到了游戏厅。他叼着烟，表现得不好惹，像是终于长出木刺的玫瑰，把花瓣染血、根茎生棘，才能保护好自己。
　　“多少钱。”游戏厅里有一个大男孩问道。
　　“五块。”张忠明回应他，顺着声音看去，他也在抽烟。烟气环绕在他身边，街机游戏的荧光不太亮，张忠明没看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明明也是个学生的样子，胡子却很深。
　　他付了钱，“你会抽烟？”
　　“不会。”张忠明说。
　　“那你还叼着。”
　　“别人看见我抽烟觉得我不好惹。”
　　那人把小孩嘴里的烟抢了过来，“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他也不想让这根烟浪费，干脆放在自己嘴里抽了起来，然而下一秒便咳嗽起来，“咳咳、怎么劲这么大。”
　　他抽一口吃一点炒粉，“好吃。”
　　见张忠明没搭话，却仍旧守在他身边，他有些尴尬，只好找些话说，“你在湾东读书吗。”
　　“嗯。”张忠明点点头。
　　“几年级了。”
　　“五。”
　　“读八中还是一零四。”
　　“还不知道。”
　　大男孩见他还不走，“怎么一直守着我。”
　　张忠明指了指他嘴边，“你把我烟抢走了，得赔我钱。”
　　“好好好。”那人像是被勒索一样，抽了十块钱递给张忠明。
　　“你叫什么。”他接着问道。
　　“张忠明。”
　　“我读二中。”他说道，“今天放假才回湾东的。”
　　“你名字呢。”张忠明说。
　　“雍淳杰。”他说道，“我住塔山那边。”
　　得到赔偿的张忠明终于从他身边走开，接着在游戏厅里售卖。游戏厅的老板是个光头佬，附近的人都这么叫他，身上有许多纹身，一看就不太好惹，自从寒假开始，张忠明在游戏厅卖东西多了，自然也被老板关注到。光头佬觉得这么赚钱的方式自然不能让小孩独占，于是把张忠明赶了出去，明令禁止他不能再继续在游戏厅里卖东西。而游戏厅里，老板自己做起了泡面生意，一桶五块。
　　可游戏厅不行，张忠明就在巷子口外，有了之前积攒下的口碑和经验，游戏厅里的青年一饿肚子走出小巷，便能看见在巷子口摆摊的张忠明。有了游戏厅老板的竞争，炒粉只能降价成四块一份。
　　巷子口的风大，经常吹得张忠明发抖，小摊上盖着一块布用来保温。张忠明想，等到夏天，或许用不着夏天，湾东的气候里，三四月份便开始暖和起来，到时候便不用吹这些冷风。
　　一九九六年的风冷漠无情，他是在风里偷偷抽烟的小孩、别人说他妈坐在红灯下对人挤眉弄眼；他没有金钱也没找到答案，有人笑话他的父亲身上满泥脸上尘灰，远方如房顶遥远，可他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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