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除妖吏

　　同样的路径，没过多时，他们便回到了熟悉的宫殿。
　　“抱歉，这次太仓促，没能找到你说的那把刀，等事件平息后我再去碧空渊帮你找找。”刚辗转到与先前不同的隔壁的一间厅室，融雪就解释了起来。
　　“那条浑身散发金光的鱼，”阿肆似是没去留意融雪的话，只是自顾沉吟道，“究竟是何物？”
　　弑妖刀对它的气息产生了反应，可说来也古怪，总觉得它同以前交手过的妖怪都不一样，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阿肆也说不上来。
　　嗜过血的妖，会有很强烈的浊气，那条鱼却没有，反而是扎入它体内的东西混浊不堪.....算了，多想无益。
　　“你说日光龙鱼？”融雪看着他，忽然道：“于我们绫人而言，日光龙鱼是神祇一样的存在。”

　　神祇？阿肆看了看她。

　　融雪微作一笑，“或许你已经发现了，碧虚是没有真正的太阳的，所看到的类似阳光的东西，其实只是日光龙鱼释放的光芒。”
　　停顿了一下，她又接着道：“在好几个千年以前，镌刻在碧虚天空的咒印力衰而竭，无法再正常汲取阳光，更无法复原。直至某一天，太阳终于彻底照射不进碧虚，生活在黑暗里的绫人一族感染了不详的瘟疫，身体会在短期内迅速失去温度，直至心脏结冰而亡。当时的碧虚王与自己的爱人——全国最强大的祝使，为了自己的子民，用古老的法术摘得了水面之上太阳的光，融化了族人的瘟疫，作为代价，他们变成了龙鱼，往后直至如今，所有的龙鱼都是他们的后代。”说起这段历史，融雪的语气也平添了几分怅然。

　　竟然还有这么一页过往，倚在墙边，阿肆仰面看了看房间的天顶。

　　“如此说来，他们的血脉断绝了。”
　　“不，那位碧虚王与他的爱人还留有子嗣在世，现存的王族便是他们的后人。”融雪摇了摇头，又恢复了盈盈笑意，“所以王族的女子继承了那位祝使的灵力，就像殿下和我......”她戛然而止，没再说下去。
　　“那么，龙鱼应该不止那一条吧，”阿肆若无其事道，又看了融雪一眼，“都在碧空渊里？”
　　“你问题很多哦，”融雪笑眯眯地看向阿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暗自叹了口气，阿肆淡淡道：“免贵姓岑，名轩冕，叫我岑轩冕便好。”
　　其实对于碧虚的历史，以及那龙鱼，他都并无多大兴趣，只不过耽搁在此，也就随口问了问。
　　“岑轩冕，轩冕。”融雪低声重复了一边，又笑了起来，“名字的风格似乎也完全不一样呢。”
　　又来了，这家伙一直在卖什么关子，阿肆困扰地看向她，心里也有了一些不耐。

　　外头传来一阵轻盈却急促的脚步声，阿肆刚把视线转向门口，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月光色身影便出现了。
　　缀有珍珠的黑色的长发似乎来不及挽起，只是漫垂在腰间，微微卷曲的弧度，就像夜晚的水浪一样轻柔，她换了一袭浅碧色的绡衣，面色匆忙地站在入口处，迟疑了一下，方才走了进来。

　　“素裳殿下！”看到来人，融雪精神一振，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被唤作素裳的女子径直走到阿肆跟前，仰起脸，牢牢注视着他，神情复杂中透着紧张。
　　“这只眼睛......果然同南枝一模一样。”她不可思议地喃喃，伸手想要触碰，却又飞快收了回去。
　　先前只是蓦然一瞥，便觉得此人异常熟悉，没想到......没想到是真的，可是南枝已经......
　　“可以请你把绫绡摘下来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恳切。
　　阿肆侧目看了融雪一眼，融雪冲他鼓励地点了点头。
　　他伸手将绫绡摘下，轻盈的绡从苍白清俊的脸上缓慢滑落，露出一双疏离如冬晨的墨瞳。
　　“多有搅扰，在下岑轩冕，见过祝使大人。”他的语气同眼神一样平静。
　　不是熟悉的银色……
　　心中恍然一沉，素裳直直盯着阿肆，哑声道：“你不是绫人，我应该早就察觉，可是你......为何你......”
　　“他是我在人类的水域边遇到的，名叫岑轩冕。”融雪笑着走到两人跟前，眼带神秘地看了看素裳，“怎么样，是不是和南枝将军非常同相？”
　　素裳眼底的神色不停变换，终于，还是压抑住了情绪，视线低垂道：“可惜，他终究不是南枝。”
　　微笑依旧，融雪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淡淡的寂寞。
　　“殿下，”阿肆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恕在下唐突，只是......目前有一事相求，不知殿下能否——”

　　“灵渊将军到！”

　　门外忽然传来侍卫的高声通报，阿肆愣了愣，寻刀的请求一时止在了喉咙里。
　　似是同样有些惊讶，素裳飞快回过头去。
　　再看融雪，她的表情也变得微妙了起来。
　　“他不是去征讨鬼鳢了么？怎么突然来玉神殿了？！”
　　“融雪，你先带岑公子离开。”
　　素裳神情凝重了几分，匆匆走向门外，中途，她的脚步明显滞了一下，但还是忍住没有回头，又快步走了出去。
　　“那家伙不该在碧虚的。”厅室内只剩下融雪和阿肆两人，融雪多少有些抱怨地嘟囔了一句。“岑公子，这下我们得走密道回去了。”她无奈地对阿肆道。
　　叹了口气，阿肆抵着额头跟随她走向一旁。

　　看来，想找到阿陆的刀还得再花些功夫了，不知还要耽搁多久，但愿宫里那人别先一步发怒就好......
　　不能多想，一想这些，阿肆便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玉神殿外，浩浩汤汤的绫人大军集结成团，银盔白甲，长剑在侧，冲天的势焰几乎快将古老的神殿衬成了孤岛。
　　为首的年轻将军阔步上前，半跪于玉阶，对素裳恭然行礼。
　　“回禀祝使大人，我军对鬼鳢的讨伐大获成功，国境之外，方圆百里已不见任何敌族身影，经此一战，鬼鳢族元气大伤，至少百年内不会再来打扰碧虚的安宁！”
　　高声宣告完自己的战功，他抬头望向素裳，俊美妖冶的脸上，一双异瞳深邃而阴沉，流转过毫不掩饰的倨傲之色。
　　看着他，素裳眸底的情绪难以窥测。
　　即便自己身居高位，眼前这个男人也依旧一副蔑视众生的姿态，如此盛气凌人，他大概迫切想忘了自己是谁。
　　前方，士兵们响应其主，开始士气高涨地欢呼起“灵渊将军”的名号，震撼的士气仿佛横扫四方，穿透过整个王城。
　　“祝使替碧虚谢过将军。”素裳轻轻抬手，微笑着示意他起身。
　　“素裳殿下，”灵渊忽然毫无拘谨地走上几级台阶，关切问询，“在下外出讨伐的这段日子，碧虚可好？”
　　“有劳将军挂念。”素裳回迎着他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将军不在的这段时间，碧虚同以往一样，由我和镜流丞相照管得很好。”
　　神情瞬间冷了下去，下一刻，他却又轻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回过头，看向自己庞大的军队。
　　一阵高过一阵的拥护声还在继续，那断有一臂的高挑身影遮蔽了斜照的光，仅留下半面阴影，落在素裳脸上。

　　回到最初安身的宅邸，阿肆一言不发坐在窗下，表情不至于沮丧，但依旧透着几分郁闷。
　　融雪也只是坐在一旁，撑着脑袋看他，心思也飘出去了老远。
　　“你听，那些士兵都在喊灵渊的名字，好像灵渊才是这里的主人。”她摆弄着手边的海螺酒樽，蹙着眉抱怨：“灵渊这个人，但凡一抓住机会就拼命显摆自己，他就该把‘我想当碧虚王’刻在脑门上，反正他也挺在乎自己的脸，多几个装饰更好。”
　　阿肆淡淡扫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该告诉我真相了？我，以及那位‘南枝’，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樽一歪，啪嗒在桌案上翻滚了两圈，融雪愣愣地看着阿肆，忽然笑了一下，“抱歉抱歉，差点忘了。”她清了清嗓子，认真道：“南枝将军是殿下已故的恋人，你和他除了银色的右眼，容貌几乎一模一样，但因毕竟你是人类，这种相似也仅只是巧合而已，不论如何，素裳殿下现如今需要支持，你的出现也算是帮了大忙了。”
　　“支持？”阿肆不解，“我大概也做不了什么吧。”毕竟现在连行动都受限。
　　融雪笑着摇摇头，“不是这样的，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大的慰藉。”

　　存在本身就是慰藉，阿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这番话放在自己身上还真是受之有愧。

　　“你知道吗，”那边，融雪带着怀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南枝将军真的是一个顶好的人，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总是像兄长一样照顾大家，永远温柔，永远笑容和煦。作为武将之后，剑术也是冠绝众人，比起他，他的弟弟灵渊真是差得不止一星半点。”一说到灵渊，她的语气马上就变得嫌弃了起来。
　　“那灵渊，”阿肆浅嘲似的一挑眉，“压力估计也大得不止一星半点。”哥哥如此出类拔萃，身为弟弟的自己，大概也逃不掉生命中的各种比较。
　　从古至今，不论王孙贵胄亦或是平民百姓，相仿的实例实在太多。
　　“压力？”融雪瞪大了眼睛，声调一下子提高了，“他如果真担心比不上自己的兄长，就更应该多在将军之职上下些功夫，而不是总想着结党营私，暗地里......”她忽然收了口，怏怏地收回了视线。
　　阿肆浅淡勾起嘴角，又侧首望向了窗外。

　　不多时，有脚步声传来，门吱一声被轻轻打开，出现在门口的素裳，已然是精心梳妆后的模样，海浪般的长发被优雅挽起，露出修长美丽的脖颈，随着款款步伐，轻曳的衣袂似有碧波荡漾其上，变换着深深浅浅的月光银。
　　一眼看到坐在窗边的阿肆，她的神情恍惚了一瞬，垂下眼睑，唇边抿起了一抹略显局促的微笑。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她笑容亲切地走上前来，“这里还习惯吗？”
　　“殿下，”不等阿肆作答，融雪已经抢先问了起来，“灵渊没有为难你吧？”对于那个男人，她简直一点信心都没有。
　　“融雪......”素裳的眼中浮现出几许无奈，“灵渊毕竟还是碧虚的将军，你也该稍微改改口。”
　　“这不是私底下嘛。”融雪孩子气地回了一句，末了做了个鬼脸。
　　“你就是太没大没小了，我还没怪你私下偷跑出结界，你还......”素裳想作出生气的样子，最后还是神情一缓，无可奈何地笑了。
　　似乎因为这里另有其人，她的眼神中总透着一丝心猿意马。
　　“对了，”她忽然面向阿肆道，“岑公子先前想说什么？”
　　阿肆略一怔，也看向了她。
　　“是这样的，祝使大人，”仿佛斟酌了一番，他低声道：“能否帮在下寻一把丢失的横刀，形制就和目前这把一样？”
　　仔细打量着他托在双手间的弑妖刀，素裳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明白了，”她认真地作出答复，“我会帮助岑公子寻刀，这段时间，还请公子暂且在此处安歇，好好养伤。”
　　“谢过祝使大人。”
　　阿肆恭敬行过礼。
　　“不必如此拘束，如若愿意的话，就把我当成朋友看待吧。”素裳的声音温柔轻浅，面对熟似故人的脸，她的确多了一份特别的关照。
　　抬起头，阿肆噙着浅淡的笑意，墨瞳里浮现出一丝感激。
　　不过一个瞬间，素裳忽觉心脏刺痛了一下，旋即，也赶紧回以了浅笑。

　　神玉殿，天顶高悬、空旷寂静的房间，日光石焕发出曜明灼亮的光，就像过去无数个日夜，无声息地氤氲在周围的空气里，用涤荡一切寒冷与邪祟的力量，静静守护着整个碧虚，直到从一个千年，至又一个千年。
　　矗立在日光石前的灵渊，一袭黑袍曳地，同被光投在地上的狭长暗影几乎融为了一体，仿佛一只游弋在暗礁里的鬼魅。
　　沉稳的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缓慢回首，对来者略微欠身。
　　“素裳殿下。”漆黑的长发轻轻拂过肩头，他的微笑还算恭敬。
　　“将军刚回朝，不用好生休息么。”素裳径直走向前，在白玉砗磲旁站定，眼神里的漠然在看到日光石的刹那被柔和替代。
　　“在下听说碧空渊的龙鱼躁动不宁，便有些担忧，想来看看日光石是否受了影响。”灵渊淡淡看着容器里的石头，“毕竟，它是碧虚结界的‘心脏’。”
　　“将军劳神了，”素裳不着情感道，“日光石素来被历代祝使守护，我作为碧虚现任的祝使，定然不会辜负使命。”说着，她眼神渐深，一挥手，但见光华流转，日光石的结界又增固了几分。

　　盯着结界看了半晌，灵渊的眼神深处涌动着无言的阴沉，略一颔首，转身朝大门走去。

　　“对了，”他忽然又停了下来，声音堕入冰凉，“听闻大臣们又开始争讨拥立新君的事，如此下去，只恐要影响政事。”
　　注视着结界里的日光石，素裳的声音稳静如初：“将军何须为此担心，此番御敌有功，过几日庆功宴上我定会向众臣宣告立君事宜。”
　　听到这番话，那张俊美却略显阴鸷的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毕恭毕敬告退后，阔步走向了门外。

　　凝视着光焰灼灼的日光石，素裳的眼底一片幽暗。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