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剑归燕

　　那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风像裹着冰碴的刀子，从破败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刮在脸上生疼。十岁的萧翡迟蜷缩在冷宫最角落的阴影里，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棉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寒意。他紧紧抱着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外间的一切动静。

　　这里是真正的“冷宫”，比皇宫里其他任何一处都更配得上这个名字——偏僻、荒芜、被遗忘。住在这里的不是失宠的妃嫔，而是他这个生母早亡、皇帝连名字都未必记得的皇子。陪伴他的，只有几个被发配来、同样满腹怨气的宫女太监。

　　“小杂种，躲哪去了？”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响起，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管事的张嬷嬷。她身后跟着两个面黄肌瘦、眼神却同样不善的小太监。

　　萧翡迟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得更紧。他知道，躲是躲不掉的。张嬷嬷她们心情不好，或者单纯想找点乐子时，他就是最好的出气筒。

　　果然，一只枯瘦但力气不小的手猛地把他从角落里拽了出来，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飞扬，呛得他咳嗽起来。

　　“晦气东西！让你劈的柴呢？就这点？想冻死老娘吗？”张嬷嬷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旁边的小太监也跟着踹了他一脚，嘻嘻哈哈地笑着。

　　萧翡迟咬紧了下唇，没有哭。眼泪在这里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更狠的毒打和嘲笑。他默默地爬起来，试图去捡散落在地上的、那些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劈开的、根本不够烧的细柴。

　　“哟，还挺倔？”张嬷嬷似乎觉得被无视了，更加恼怒，扬起手，那布满老茧的巴掌带着风声就要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冷宫那扇摇摇欲坠、几乎从不开启的厚重宫门，竟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腐朽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两扇门板狠狠撞在墙壁上，震落簌簌灰尘。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外面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了整个阴暗的殿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僵在原地。张嬷嬷扬起的巴掌停在半空，惊愕地回头望去。

　　逆着门外惨淡的天光，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门口。

　　那人一身玄色轻甲，甲叶在寒风中泛着冷硬的幽光，肩头还带着未化的雪粒。他并未戴头盔，露出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般的冷峻面容，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深邃锐利，如同寒潭古井，扫视着殿内的一切。他的右手按在腰间佩剑的剑柄上，姿态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一股刚从战场上带下来的、尚未散尽的凛冽杀伐之气，与这破败阴冷的宫殿格格不入。

　　最让萧翡迟心脏狂跳的是——他看到了那人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玉佩的样式他曾在某个被丢弃的、记载宫廷人事的旧册子上瞥见过一眼，那是…只有立下赫赫战功、被皇帝特赐的年轻将领才能佩戴的“玄螭佩”，再结合那身制式精良的玄甲，一个名字如同惊雷般在他小小的脑海中炸响——林世安。那个最近在边关连战连捷、风头正盛、据说连父皇都颇为赏识的年轻将军。

　　林世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惊惶的张嬷嬷和两个呆若木鸡的小太监，最后落在了蜷缩在地上、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惊恐和灰尘的萧翡迟身上。那孩子的眼睛很大，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腰间的玉佩，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林世安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你…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张嬷嬷强作镇定，尖声质问，试图搬出宫规。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

　　呛啷——！

　　一声清越刺耳的剑鸣骤然响起，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如同撕裂阴霾的闪电，瞬间划破昏暗的殿堂。

　　快，太快了，快到萧翡迟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剑的轨迹。

　　他只看到林世安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根本没动。然后，便是三道几乎同时响起的、极其短促的闷哼。

　　张嬷嬷和那两个小太监脸上的惊愕甚至还没来得及转化为恐惧，便已凝固。他们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倒了下去，脖颈间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迅速扩大，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冰冷肮脏的地面。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殿内的霉味。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三个刚才还活生生、肆意欺凌他的人，此刻已变成了三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萧翡迟浑身僵硬，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放大。他看着那三具尸体，看着那迅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和血，冷宫里病死、冻死、甚至被折磨死的宫人不是没有。但如此干脆利落、如此…近乎艺术般的杀戮，还是第一次见到。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

　　然而，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希望！

　　这个如同天神般降临、一剑斩杀了所有欺辱他之人的男人，这个拥有无上力量、佩戴着象征皇帝宠信玉佩的将军！他是谁？他为什么来这里？

　　不重要！

　　萧翡迟的脑子在恐惧和血腥的刺激下疯狂运转。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一个逃离这吃人冷宫、逃离这无尽黑暗和欺凌的机会，一个改变他如同蝼蚁般命运的契机！

　　这个男人，是他唯一的生路，他必须抓住…不惜一切代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就在林世安那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踩死了几只蚂蚁般的目光再次扫向他时，萧翡迟猛地动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林世安脚边，冰冷的铠甲边缘硌得他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他仰起头，那张稚嫩却过早染上阴郁和惊恐的小脸上，此刻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张开嘴，因为恐惧和激动，声音嘶哑干涩，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如山岳般矗立的男人，喊出了那句改变他一生命运的话：

　　“林将军！求你！带我走！”

　　为了加重砝码，他毫不犹豫地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沾着血污的青石板上。

　　咚！

　　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和萧翡迟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是会被像那三个宫人一样随手抹杀？还是…获得救赎？

　　他能感觉到头顶上方那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他卑微蜷缩的脊背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只戴着冰冷铁护腕的手，猛地抓住了他单薄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铁血意味，将他整个人硬生生地从地上拽了起来。

　　萧翡迟踉跄着站稳，被迫抬起头，撞进林世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男人低沉、冷硬、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砸在他的心上：

　　“起来。”
　　“皇子…”
　　“怎可跪人臣。”

　　话音落下，林世安松开了手，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那三具尸体一眼，也没有再看萧翡迟那震惊到失语的表情，转身，玄色的披风在寒风中划过一个冷冽的弧度，大步朝着殿外走去。

　　萧翡迟呆呆地站在原地，肩膀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冰冷铁甲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双手，又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即将消失在门口的高大背影。

　　皇子…怎可跪人臣…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十年积压的黑暗和自卑，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血液里流淌的身份。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力量所带来的…绝对话语权。

　　没有安慰，没有承诺，甚至没有多余的询问。只有一句冰冷的告诫和一个决绝的背影。

　　但萧翡迟知道，他抓住了。抓住了一根足以将他从地狱拉出的藤蔓，哪怕这根藤蔓本身，可能就通往另一个深渊。

　　他没有任何犹豫，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擦掉不知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迈开冻得发麻的双腿，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那道即将消失在风雪中的玄色身影，拼命追了上去。

　　冷宫的门在他身后洞开着，寒风卷着血腥味呼啸而入，吹动着地上那三具渐渐冰冷的尸体。月光惨白，照亮了地上蜿蜒的血迹，也照亮了那个奔向未知命运的小小身影。一段充满了利用、控制、扭曲依赖与隐秘情愫的孽缘，在这血腥的冬夜，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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