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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不忘凤凰涅槃
百木林最会哄孩子的叶枥不在,由于老黑太过彪悍,便由麋柃捏了几只小妖,带着姒愿去玩了。
梵卿和姒楚韵坐在花树下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近况。
姒楚韵手指轻轻敲着杯盏,并不认真地问:“神君,你说——所谓天命,到底是怎样存在的?”
梵卿看着远处的青山,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迷茫的神色,他说:“你二哥曾问我,天命是否合理,我那时告诉他,对于永恒来说,总有一天会合理的。可是现在,我又在想,怎么算合理呢。总要有所参照,对谁来说合理,对谁来说不合理。况且,对有些人来讲,天命根本就不存在。”
姒楚韵深深地看着对面的神君,不知是不是她记错了,她觉得梵卿看起来,比那年冬日和她对坐煮酒时,气色好了许多。
麋柃端着茶壶,从房后绕过来,见了二人,疑惑地问道:“小殿下呢?”
姒楚韵蹙眉,道:“没过来啊。”
梵卿的手腕忽然被烫了一下,他从石凳上站起来,手上的茶盏没拿稳,茶水撒到了桌面上。
随后三人看见姒楚念所在的屋子里冒出火光。
姒楚韵:“阿愿会不会进去了!”
话音未落,梵卿已经先一步进了屋。
姒楚韵和麋柃也立刻跟上。
梵卿进屋时,姒楚念周身燃起了火,姒愿站在火光中,却不害怕,一眨不眨地盯着床上的人。
姒楚韵大惊失色,赶忙跑进火里,将姒愿抱了出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姒楚念周身的火并不烫,而且,没有东西被引燃。
梵卿站在火光外,紧盯着姒楚念,手腕上的凤凰羽线依旧在发烫,如同灼进了他的心里。
他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姒楚韵和他说着什么,他也听不见,只注视着火里的人,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胆怯。
梵卿看见,火光里映出一道灵白的影子,那个人正对他笑着。
梵卿被火燎出了泪,却不肯移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开始减小,渐渐熄灭。
一直萦绕在姒楚念身边的混杂的灵气被这场无名之火烧得一丝不剩。
梵卿慢慢走到姒楚念身边,弯腰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姒楚念的眉心。
即将触碰到对方的时候,他的手停了下来,悬在姒楚念的额前,五指轻轻蜷起,又慢慢放开,始终没有落下去。
姒楚念睁开了双眼。
梵卿碰了碰他的眼尾,姒楚念的眼睛眨了眨,目光落在轻触他的指尖上。
“阿念……”
“嗯,我在。”
梵卿周身放松下来,在姒楚念的身边坐下,后者手肘撑着被褥,欲起身,他轻轻扶着姒楚念,让对方靠在他的身上。
姒楚念握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很轻:“我终于,回到你身边了。”
“舅舅……”
姒愿这一声,才将怔愣的姒楚韵叫回来,她声音发抖,语无伦次地说:“我……哥哥回来了,回赤梧宫,不,传信给母亲。”
姒楚念扯了扯嘴角,眼里的笑意真心实意,梵卿感觉他握着自己的手使不出一点力气,便紧紧回握住姒楚念骨节分明的手。
“阿愿,是吗?”姒楚念笑着问。
姒楚韵又哭又笑,胡乱点了点头,说:“嗯,姓姒,单名愿,我就说,这是个好名字。”
姒楚韵带着姒愿出门,传了一纸信笺给姒媞婼,便抱着女儿,坐在门前的石桌前等候。
屋里,梵卿抱着姒楚念,唇抵着对方的额角,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你说得对,我不会离开的。”他抬眼看着梵卿,说:“我想摸摸你的脸,可以吗。”
他没有力气,抬不起手来。
梵卿就握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侧,又托住了他的手肘。
姒楚念抚过他的鬓角,又摸了摸他的眼睛,说:“谢谢你,这么爱我。”
“很辛苦吧?”梵卿心疼地看着姒楚念苍白的脸,问。
姒楚念此番涅槃,只用了十年,如今身体状态虚弱,梵卿知道,他是为了尽快回来,以至于拖着病体,就醒过来了。
“你呢?同生契,很疼吧?”姒楚念的声音断断续续,问道。
梵卿将他搂在怀里,摇了摇头。
院子里传来一阵人声,姒楚念动了动,梵卿会意,将一旁的软枕和被褥放在姒楚念身后,让他靠着,自己则站在一边。
姒楚玄清和姒媞婼打头,后面跟着姒楚贽和姒楚韵,一家子人急匆匆地赶来过来。
姒媞婼坐到床榻上,红着眼睛,双手虚扶着姒楚念的肩,哽咽着说:“孩子,你回来了,让阿娘看看……”
“阿娘,”姒楚念抬头,又唤了一声:“阿爹,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姒楚玄清弯腰看着姒楚念,庆幸道:“好了,别说这些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姒媞婼:“这么虚弱,贽儿,快传信给姒宁澜。”
姒楚念刚醒,精神不是很好,几人只说了几句,便出去了,梵卿扶着他躺下,给他掖着被角,柔声说:“待会儿姒宁澜过来,我们商量着给你开个方子,安心养身体。”
姒楚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梵卿,趁着对方的手凑近时,轻轻抓握住梵卿的衣袖。
梵卿抬眸看他,反握住他的手,顺势坐在床沿,哄道:“我在这里,安心休息。”
姒楚念翻了个身,朝着梵卿的方向,才静静闭上了眼睛,一手仍被梵卿握着,另一只手落在一边,轻轻抓着对方的衣袍。
梵卿始终凝视着姒楚念的眉眼,看着对方熟睡。
过了约么有一炷香的时间,姒宁澜敲门进来,见屋里的情形,轻手轻脚地靠近。
梵卿起身让开,盯着姒宁澜给姒楚念把了脉,无事之后,才出去见了姒楚玄清等人。
“二哥的心志,竟如此坚韧,十余年涅槃,实在不易。”姒宁澜感叹。
“好在有神君们的灵气,能让他好受不少。”
梵卿和姒宁澜,连同姒楚家诸位,商议了几日,才将最终的方案定下来。于是,姒楚念就进入了漫长的休养期。
头一个月里,姒楚念觉多,每日能有三个时辰醒着就不错。即便浑身无力,他也受不了一直待在屋里,醒了就要出门,于是梵卿日日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扶着他慢慢在外面溜一圈,然后将人安置在廊下,姒楚念就坐在躺椅上,安安静静地晒太阳。
某一日,姒楚念看着远处的榕花,对梵卿说:“我想听你弹琴。”
梵卿望向他,姒楚念仰着头,闭着眼睛,阳光撒在他的身上,温暖而柔软。
姒楚念看上去很惬意,让梵卿想起了姒楚韵养的那只白猫。
他笑了笑,说了声“好”,便转身去取琴了。
姒楚念离去,凡十四余年,梵卿再没谈过一次琴。
万年来,在不知不觉中,姒楚念成了听他抚琴的唯一一个人。
从前,他惯于自娱自乐,从不在意是否有人听,也不在意别人是否听得懂。可是后来,有了姒楚念,他就渐渐希望对方可以听到,后来又想要对方听懂,直到姒楚念离开,他才后知后觉,原来,没有他,自己是不会再抚琴的了。
如今想来,所有的一切,早就非姒楚念不可了。
如此种种,皆付诸琴音。
一曲终了,姒楚念缓缓睁开眼睛,语调里含着隐隐的情愫:“纠葛不清了。”
梵卿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与他的目光交缠,轻声说:“是啊,早就纠葛不清了。”
“幸好,恰好。”
姒楚念抬起手臂,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两个人的脸,梵卿弯腰,唇峰轻轻划过他的侧脸,扬起眼尾,却并不吻他,姒楚念笑了起来,梵卿便抱着他回了屋。
“我在古书上见过,同生契还有另一种用法,你说是真是假?”姒楚念仰头看着梵卿,问道。
房间里有些昏暗,姒楚念的眼睛却很亮。
梵卿一手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环住姒楚念的腰,颇有点暗示意味地揉着。
他凑到姒楚念的耳边,低声问:“哪里翻来的古书?我竟不知?”
“那可奇怪了,”姒楚念一手覆上了对方的颈侧,半真半假地说:“在你房里翻到的呢。”
“是吗?那神君同我讲讲?我也好长长见识啊。”梵卿的声音里带着不明的笑意,姒楚念的下巴磕在了他的肩上。
姒楚念最是听不得梵卿唤他“神君”,这个新得的称谓在这个人嘴里,总能带出些其他的意思。
于是,他败下阵来。
姒楚念软绵绵地抓着梵卿的衣领,可是后来,衣衫被他亲手扔到了一边,梵卿便与他五指相扣,他却还觉得握得不够紧,下意识躬身,咬住了对方的肩。恍惚间,梵卿好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并没有听清,也分不出神去想。
总之,再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日午间。
二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分不清你我。梵卿的手搭在他的腰上,姒楚念轻轻动了动,发现对方还在熟睡。
他还没见过梵卿睡着的样子。
从他们互相道明心意开始,发生了太多事,都说危难之时的情感最为真挚,可身处危难,本就会给人带来不真实感。
只有尘埃落定后的某一刻,他才惊觉,原来一切,尚存踪迹。
姒楚念看着对方,兀自笑了,梵卿悠悠睁开眼睛,问:“笑什么?”
“我在想,终于,踩在地上了。”
是啊,两个人都落了地。
***
事实证明,姒楚念口中那本不知真假的古书上,写的还是有点道理的,他的身体确实好了很多。
当他再次放下画笔,各具神采的众神图,已经落于睢山的一处洞壁之上。
姒楚念和梵卿垂手并立,看着这些未曾真正作别的故人。
姒楚念心生感慨,道::“不解而故,故而不忘。”
沈小妹之于却尘,华颜之于容炫,胥黎之于怫意,天命之于谚崇,还有众生之于慍宁,都是那个“不解而故”。
神道近乎无所不能,可依旧是各有各的“宿命难违”,就像姒楚念生来就要祭天,却在必然分离的结局里,与梵卿相伴了数千年。
回过头来再去看,才发现,神道们用各自的“故而不忘”,换了姒楚念的涅槃重生。
此后,宿命不再是枷锁。
原来,天道从不是一个固定而有意识的存在。
每一个生灵的抉择、行为,凑在一起,环环相扣,阴差阳错。
就此因果循环,善恶相报。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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