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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故
十月初十,日色将暮。本该是启扉迎客之际,醉花楼却已早早掩了朱门。两个青衣小厮垂手立在阶前,见有客人近前便躬身道:“东家吩咐,今日恕不待客。”
楼内却并未沉寂。小厮们麻利地擦拭桌椅,丫鬟们捧着东西进进出出。
后院厨房里,徐嬷嬷高声催促厨娘们:“胡饼可做好了?记得热蟹粉酥,贵客爱吃。别忘了去酒窖里取一坛十年份的梨花白,温好了送去枕月楼。”
有个厨娘擦了擦手,忍不住问:“今日是何方贵客临门?这么大的阵仗。”
徐嬷嬷瞪她一眼:“杜娘子吩咐过不可多问。贵客身份尊贵是真,只是不便声张。咱们只管把差事办妥当,其他的少打听。”
听雪堂里亮着灯,茜纱窗上映出个端坐的人影。雕花门半掩着,隐约透出里头晃动的烛火。
这绮户之中,有一美人正临镜梳妆。她眉如远山,唇若点朱,若不是脸色过于苍白定算得上明艳自生。
杜熙微捏着犀角梳梳发,却无意间发现自己有了白发。她盯着那根银丝看了许久,突然咳嗽起来,身子抖得像风中竹枝。
“妈妈该用些参汤再梳妆的。”玉蔻捧着瓷碗进来,热气在空中凝成阵阵白雾。
杜熙微摇头,蘸了胭脂膏子匀匀推在颊边。镜中人脸色倏然艳起来,可怎么也掩不住病容的倦色。她轻轻叹息一声,旋即伸手去够妆奁里的螺子黛。
“凌将军到了。”玉蔻接过画眉的活计,闲闲道:“人就在枕月楼候着呢。”
铜镜里黛青的眉峰微微一颤。可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用黛墨描起眼波来,终于有了些往日勾魂摄魄的风情。
“知道了,”她眼睫微垂,淡淡道:“你退下吧。”
玉蔻正要退下,忽听杜熙微又道:“等等。”
小丫头站住脚,回头望她。杜熙微指着妆台上的琳琅珠翠,道:“你替我瞧瞧,今日戴什么合适?”
台上有两套头面。一套是光华夺目的金丝冠,嵌着数十颗殷红如血的宝石,正是安拂延昔日所献。另一套是银丝攒就的梅花冠,花枝纤细,虽有些年头但仍精致玲珑。
玉蔻踌躇片刻,指着红宝石头面道:“这套好。”
杜熙微微微挑眉:“为何?”
小丫头笑着接话道:“红宝石是异域珍宝,华贵大气,正配得上杜妈妈花中之魁的身份。至于那梅花冠嘛……”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精巧归精巧,可到底稚气了些,一看便知是未出阁的小娘子戴的。”
杜熙微一怔,眼神倏然一暗,唇角那抹浅笑也凝住了。她望着那银梅头面,捻起其中一支发钗。那钗银丝缠枝,花蕊缀着的细小珍珠已经发黄了。
是啊,这梅花冠是给十四五岁的杜熙微戴的。她爱惜珍重此物,不过是还存着对少年时的痴念。
杜熙微抚过发黄的珍珠,恍惚看见十多年前那个站在梅树下的自己。那时她鬓边簪着新折的梅,满眼全是眼前那个清俊少年郎。那夜风是轻的,雪是软的,连月光都像是浸了蜜。
如今珍珠黄了,梅香也散了。那月光看似还与当年一样,但总觉得带着点说不清的怅惘。
杜熙微看着镜中人,忽然觉得可笑极了。她,二十六七的人了,竟还对着少时旧物暗自神伤,像是守着已经化成灰的梦。
“妈妈?”玉蔻见她出神,小声唤道。
杜熙微回过神来,自嘲自讽道:“半老徐娘,原是不该再惦念这些。”她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既如此,这钗便赏你了。”
玉蔻闻言一愣,慌慌张张地摆手:“这怎么行?这是妈妈的东西……”
“给你就拿着。”杜熙微按住玉蔻的手,将那只钗插在了她发间。“好了,你快服侍我打扮吧,免得凌将军等急了。”
玉蔻不敢多言,小心翼翼地为杜熙微梳发盘髻。小丫头动作灵巧,先取累丝金簪斜斜插入云鬓,又取点翠掩鬓细细压住。末了才捧起那顶红宝石头冠,稳稳当当地戴上。
宝石映着烛光,晃得杜熙微眼花。镜中人珠围翠绕,明艳不可方物,可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究竟少了些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妈妈真好看。”玉蔻低声赞叹。
杜熙微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她起身理了理衣袖,往枕月楼去了。
心里再念着旧时月色,人却不得不往灯火辉煌处去。
月色溶溶,枕月楼的飞檐翘角已清晰可见。杜熙微提裙正欲踏上石阶,可瞧见楼阁中的凭栏人又止住了脚步。
那人负手而立,仰首望着中天皓月。一身靛青织银箭袖袍利落大方,腰间蹀躞带上只佩了鱼符。夜风吹得他衣袂猎猎,教人一看还以为是个如松如玉的世家公子,哪里会想到竟是个征伐沙场的武夫呢。
杜熙微眼波一转,轻轻一扯襦裙领缘。对襟松了几分,锁骨下那粒朱砂小痣便隐隐露了出来。她故意将脚步放得绵软,待得凌云翰闻声回首时便顺势朝他倒去。
“哎呀——”娇呼未落,涂着蔻丹的手已搭上他的肩。
杜熙微仰着脸,吐气如兰:“这位郎君好生眼熟,可要奴家陪您赏月?”说话时,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抚上凌云翰的胸膛,顺着他的衣襟缓缓下滑。
她衣领又被扯散了些,隐隐可见里头的绵绵雪波。
凌云翰垂眸后退半步,只虚虚扶着她肘弯:“小玉儿,别闹。”
他声音有些不自在,低低的,带着几分羞赧窘迫。这模样,与当年杜熙微故意逗弄他时的反应一般无二。
听到“小玉儿”这三个字,杜熙微脸上笑意僵住了。这名字太久没人叫了,久到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名字。
杜熙微很快又笑起来,眼波流:“将军记性倒好,只是这‘小玉儿’早不知丢在哪个年头了。如今这儿可只有杜七娘……”
凌云翰松开手又退后两步,撞上了石桌。
杜熙微眯起眼。这醉花楼里还没有她贴不上的男人。她见人退避,反倒欺身上前将人困在石桌边。
“郎君躲什么?”她踮起脚尖,呵出的热气拂过他下颌,“这醉花楼虽以酒扬名,但最销魂的可不是酒呢。”语罢,纤指勾住他腰间蹀躞带作势要解。
“别。”凌云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动作稳稳止住。他背抵石桌退无可退,只得别过脸避开杜熙微炙热的视线。
他喉结动了动,哑声道:“我给你带了东西。”杜熙微一怔。凌云翰趁机挣脱束缚,掀开案上木盒。
杜熙微被推得踉跄一步,有些恼了。她刚要冷笑讥讽,可盒盖一开话便戛然而止。
紫檀木盒中,一张墨色古琴静卧其中。琴身漆色沉郁,却隐隐泛着幽绿,似碧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
是“绿绮”!这琴是仿制司马相如的绿绮琴,也是杜熙微少时最爱的琴。但杜家倾覆后此琴便不知所踪,没想到竟在凌云翰手中。
她盯着琴,一时忘了言语。凌云翰却已将琴置于案上,轻轻抚过琴弦,低声道:“此琴封箱已久,但终逢故主。你若愿意,便试一曲。”
杜熙微胸口发闷,却冷笑道:“凌将军一掷千金,就为听个曲儿?”她话虽带刺,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琴弦。
“《凤求凰》。”凌云翰将琴递与她,“可还弹得?”
杜熙微倏地收回手,方才的媚态荡然无存。
她逼迫自己别开目光,半晌才道:“将军真是个念旧的人,可惜物是人已非。这琴……妾身有十年不碰了。若将军一定要听曲,妾身叫人抱琵琶来。”
凌云翰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今日不听琵琶,只听绿绮。”
一阵静默。杜熙微别无他法,只得应了他所求。她调弦时手止不住地颤,调了两遍才定住音。
琴音铮然荡开。凌云翰静静听着,待琴声渐稳才缓缓开口。
“那年我随军去剑南平叛,原以为三个月便能归家。不料边患反复,一拖便是半年。”
他望着明月,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在自语:“等我赶回长安,杜府已经……后来我才知,有些事错过了一时,便是错过了一生。”
琴音微顿,又很快接了下去。
“这十年来,我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江南雨巷、塞北大漠,只要有半分你的消息我便亲自赶去。可惜,总迟了一步。”
杜熙微依旧缄默不言。只是琴声渐急,如雨打芭蕉。
凌云翰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末了他道:“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
“跟我走吧。”凌云翰上前一步,声音里带了些恳求,“我如今能护你周全了。我替你挡风,你只管安心抚琴。”
话音落下,琴音也恰好收尾。可杜熙微按偏了徽位,清越的泛音成了浑浊的闷响。
琴音散去,屋内骤然一静。杜熙微缓缓抬眸道:“凌将军,往事如烟,我早已释怀。”
凌云翰的唇动了动,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将军不必多言。”杜熙微抬眼看向他,眸中没了波澜只剩一片清明,“将军说得话听着就和真的一样。只是真的假的,细想便知分晓。”
她知晓凌云翰早已娶妻,与夫人白氏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如今,白氏次子都即将临盆。
“白氏温婉贤淑,将军重情重义,谁人不赞一声神仙眷侣?”杜熙微嘴角的笑淡得几乎看不见,“你既已许了她一生一世,又怎会为旧人食言?”
她太了解眼前这个人了,凌云翰是宁可死也不会背弃诺言之人。或许他对白氏并无情意,可既然娶了她就绝不会做出辜负她的事。
杜熙微每说一句,凌云翰的肩便沉一分。到最后他竟垂了眼,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杜熙微喃喃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突然之间,她笑出了声。
“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让卓文君当垆卖酒,倒也算得一段佳话。只可惜——”她轻轻抚琴,泛音阵阵,“后来长门赋千金买,茂陵女新人娶。琴还是那把琴,调还是那个调,只是人心早换了腔肠。”
更漏声遥遥传来,惊破一室沉寂。
“我原以为,至少当年的情分是真的。”杜熙微慢慢直起身子,声音疲惫不堪,“罢了。你今日来醉花楼,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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