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不见君

作者:梨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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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叛逆


      来往行人匆匆,车鸣嘈杂,没人听到那声叹息,可是沈自钧只觉心头像被烫了一下,耳边回荡那句“带着旧伤”。
      “为什么?”他开口,声音发涩。
      “还不是爷爷,”提起这件事,谢锦秋也觉得不平,“他一向老封建,偏疼孙子,我哥又活泼聪明,最讨他喜欢。小时候,他没少偏着我哥,给他讲礼节,讲道理,指望他光宗耀祖。”
      “我哥跟着他老人家,还没上学,先学会了写字。本来是件好事,可惜啊……”谢锦秋顿了顿,感慨道,“我哥是个左撇子。”
      沈自钧心里咯噔一下,几乎能预感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爷爷一开始教训哥哥,让他改。他明着是改了,一有机会,还用左手偷偷练。那些春联好是好,却是我哥用左手写的,还偏偏被爷爷看到了。”
      谢锦秋抬眼望了望天,嘴角微微扭曲:“大雪天,他把我哥拖出去跪着,还拿戒尺,一下一下,抽他的左手……”她越说越不忍,摆摆手,缓了一会儿,嗓音已然酸涩,“明明喊声疼,服个软,爷爷就放过他了,可是他倔啊!直挺挺跪着,不喊疼,也不肯哭。爷爷就一直打,后来……等大人们来了,好说歹说,爷爷才停手,我哥的手已经肿得根本弯不了了……”
      “我看着他红着眼圈,站起来,走到雪堆旁边,把手埋进去——听大人们说,疼得狠了,冻一下,可以止疼。”
      沈自钧听着,左手垂在身侧,难以自抑地颤抖。
      “后来,他改了么?”
      谢锦秋点头:“手都动不了,还能不改?可是我也知道,我哥从来不认为自己错过。那天,他跪在雪地里,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他愣是憋着,仰着脸,一声没哭。那晚的年夜饭,他硬是一口没吃。”
      沈自钧叹息:“他确实没错。”
      “自那以后,爷爷就不太喜欢他了。其他人对哥哥也冷淡很多,原来姑姑很疼他,经常抱着他转圈圈,看他长重了多少。后来,姑姑也不拉他的手了。”
      “慢慢的,不知什么时候,他变得不爱笑了,话也越来越少。”
      “再后来……爷爷去世,老人家临终前提起这件事,总算觉得对不住哥哥。那时候哥哥正读大三,也没回来,听说很忙。”说到这里,谢锦秋的稚嫩彻底不见,转变为长者的口吻,“到底多么忙啊,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沈自钧沉默,以谢谨言的性子,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不肯成全一个逝者的挂念,确有可能。
      但他不好评判别人是非,含糊道:“可能他有难处吧。”
      “或许吧。”谢锦秋踢开路边一块碎石子,继续向前,“其实我能感觉到,经过那件事以后,我哥对我们也不那么亲了。就说我这个妹妹,原来他经常给我分点糖块啦饼干雪糕之类的东西。后来,听姑姑说,哥哥爱吃酸的。小孩子都不喜欢那个味,所以,没人和哥哥分享,他就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了。”
      “小时候不懂事,听到大人说‘酸儿辣女’,就胡乱猜男孩子都该喜欢吃酸,还拿这个话去问他,哥哥就淡淡一笑。我想,大约没人天生喜欢这个味吧,可他为什么突然开始吃酸,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心情,随着她的叙述,越发低落。沈自钧咬着糖葫芦,原本酸甜的味道一边倒,只剩浓郁的酸。
      谢谨言,是如此把自己和其他人分隔开的吗?一次鞭笞,何至于此?他竟就此对所有人失望至此吗?
      沈自钧没有再问,沉默地跟在谢锦秋身后。
      家里已经摆好大圆桌,亲友们围坐一堂,孩子们另外围了一桌。谢锦秋属于同辈里年岁较长的,又和这些孩子相熟,因此张罗他们的责任就落在她头上。
      沈自钧冷眼看谢锦秋招呼孩子们摆放碗筷、跑腿帮忙,看到谢谨言闷坐在角落,觉得谢锦秋似乎说得很对;可是再看到谢谨言默默给妹妹换成高度适合的椅子,备好湿巾,再把几盘菜调换到近处,心里那点赞同又变得动摇。
      真要冷淡妹妹,就不会在她不曾留意到的细节处,帮她考虑周全了。
      所以,在谢谨言心里,他如何看待自己的亲人呢?
      沈自钧正在思忖,猛听见姑姑惊道:“哎,谨言,你怎么还有这个毛病?”
      毛病?沈自钧一惊。
      就见姑姑指着谢谨言的左手:“你怎么还用左手拿筷子?让人看了笑话。”
      笑话?沈自钧心头一沉。这么久远的事,还没翻篇吗?用左手吃个饭而已,何至于用上“笑话”?
      他暗地里纳闷,谢谨言只是淡淡一笑:“姑姑,我早改了。先前左手受过伤,为了恢复,专门练习的。”
      姑姑这才放下心:“就是嘛,在外面工作,要是还这样,实在不像话。同事们看到你这样,也不乐意给你介绍对象啊!”
      沈自钧愕然:吃饭用左手而已,怎么就扯到同事,扯到对象上了?
      怎么能给谢谨言介绍呢?必然不行!
      他正想拿话题岔开,手腕忽然被用力一拽,谢谨言极轻微地冲他摇摇头。
      那边姑姑追问不休:“说起来,一年没回家了,在那边有处得来的女孩子吗?年纪也不小了,该认真找一个,以后——”
      “姑姑,”谢谨言再抬眼,语气放冷,“我工作很忙。”
      “忙能有多忙,每天讲几节课而已,剩下的时间不都是你的?”姑姑不信,继续劝说,“还是把心思放到正事上来。赶紧找一个,你也老大不——”
      “姑姑,我真的很忙。”谢谨言重复,眉宇间笼罩着阴郁。
      “还是别说了,每次一提这个,这孩子就犯倔,吃饭吃饭。”谢谨言母亲瞟了儿子一眼,站起来打圆场。
      谢谨言闷闷拿起筷子,没有夹菜。
      姑姑讨个没趣,撇撇嘴,坐回去,旁边一位婶娘大约想缓解尴尬,接过话头:“现在的小年轻啊,眼光高着呢,不拖个三年五载的,都认不清现实。其实啊,不用那么挑,只要差不多人品过得去,能过日子,就行啦……”
      沈自钧讶异:“阿姨,这种事,不是最该看眼缘吗?哪儿能随随便便?”
      谢锦秋点头:“就是,不喜欢,勉强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喜欢?”婶娘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指着谢锦秋,“你还是年轻,在乎什么情啊爱的。结婚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要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谢锦秋碰了一鼻子灰,愤愤坐回谢谨言身边,小声说:“不喜欢,还不是过不长久。”
      婶娘还在絮絮叨叨:“结完婚,过两年要个孩子,看在孩子的面上,怎么也能凑合过下去。人这一辈子,还不是给孩子过的……”
      周围几人纷纷附和。
      谢谨言捏着筷子,目光落在面前的瓷碗上,半天不动。
      谢锦秋一丢筷子:“我吃饱了。”
      筷子撞在碗沿,清脆一声响。二婶皱眉:“锦秋,没规矩。”
      谢锦秋理也不理,撩起裙摆,走到主桌,端着空盘去了厨房。水声哗哗,碗盘相碰的声音透着冷硬。
      众人有一瞬沉默,还是接话的婶娘打破寂静:“谨言啊,长辈们都是为你好。你这么大了,一个人在外面,你爸妈怎么可能不担心?还是早点定下来,给你妹做个榜样,啊。”
      目光纷纷落在谢谨言身上,那一刻,他单薄的背影似乎承载了千钧重担,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良久,沈自钧听到他涩声回答:“我知道了。”
      惯例的关爱到此告一段落,众人举杯欢笑。谢谨言举筷静默,最后,轻轻把筷子放回碗边——他早已习惯压抑,就连情绪宣泄,都默然无声。
      他端起自己的碗筷,连带几只空盘,去了厨房。沈自钧本想跟去,被他目光一瞥,乖乖坐回去。
      他是客,又是头回登门,断然没有下厨帮忙的理。他理当端坐桌边,与他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佯装没有听见方才那段令人窒闷的训诫。
      冰轮高悬,洒遍清辉。徘徊梦境的旅人终于能在人间享一回佳节团圆,却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
      踏着月色回家的沈自钧不胜酒力,伏在谢谨言肩头,步子迈得凌乱,搀扶着他的人走得很慢,手臂端得平稳。
      “今天,你不高兴。”沈自钧大着舌头,凑在谢谨言耳边低语。
      谢谨言偏头避开冲脸的酒气,温声道:“没有。”
      “他们经常这样吗?”沈自钧问。
      “也没有。”
      沈自钧胡乱点头:“嗯,那就是经常了,难怪……你很少回家。”
      谢谨言声音淡淡的:“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沈自钧斜着眼睛笑,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给谢谨言,“我还知道你几乎没吃东西,饿了吧?喏,妹妹给你拿的。”
      四个包子还带着热气,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包好,安然交在谢谨言手里。
      谢谨言接过来,轻轻叹口气。
      “你妹对你还是好。”两人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吃东西,沈自钧半闭上眼睛,往谢谨言肩膀上又靠了靠。
      谢谨言眉心微微一皱:“我不是个好哥哥。”
      “我觉得你挺好……”沈自钧笑呵呵的,借着酒劲胡言乱语,“我喜欢你,不是说‘酸儿辣女’吗?你喜欢吃酸的,儿子我给你生。”
      “胡闹。”谢谨言咽下包子,轻轻斥了一句。
      “不胡闹,你说一个还是两个?”
      谢谨言两颊发热,不禁赌气说:“如果我说我爱吃辣的呢?”
      “女儿好啊,贴心,聪明,一定像你!我生!”
      “你真是疯了。”谢谨言戳了他额头一下。
      沈自钧嘻嘻笑得开怀,他靠着谢谨言休息了会儿,忽然开口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他含含糊糊又唱了几句,头一歪:“谨言,假如你走了,我会一直等你,十年八年也等。”
      谢谨言咬着包子,嗯一声算作回应。
      “如果走的是我呢?你会等我吗?”
      谢谨言手臂一僵。
      “我倒是希望你不要等我……”沈自钧这会儿已经迷糊了,脑子不太清醒,迷蒙间瞅了谢谨言一眼,慢慢说,“因为等一个人回来,太苦了,这滋味不好受……”
      他曾在荼津下苦等一人,无论此生,还是转世,从满腹怨怼等到牵肠挂肚。恨意和愧疚相互撕咬、纠缠,落下的齿痕都在他身上,痛也落在心上,最后化作深入骨髓的思念,刻写进每一寸光阴里。
      谢谨言叹息,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扛起沈自钧一条手臂,沉声道:“我带你回家。”
      酒醉的人思绪纷乱,沈自钧于昏沉中浮浮沉沉。过往云烟飘渺不定,他一时间似乎仍被粗重树藤困锁,一时间又召唤漫天烈焰,耳边时而有孩童嬉笑撒娇,时而是温厚沉静的男子声线,他感到疲累,但没有醒来。
      可是,酒醉的人,在夜深时,也是容易惊醒的。午夜岑寂,沈自钧猛然睁开眼睛,听到隐约人声。
      这声音来自隔壁,恍惚是……谢谨言和父亲的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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