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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三）
她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全身被插满了分不清哪根是哪根的五彩管子。我在床的一侧垂手而立，却不知是该同情她还是可怜自己。
莫名其妙就成了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莫名其妙我又一回对于自己是否能留在圣鲁道夫而忐忑不安。
金田站在我身旁，对于浅草的病况比我还上心。他来来回回问了渡边医生不只两遍，“医生，她什么时候能醒？”
渡边摇摇头，“情况不能算坏，先前量了血压和脉搏，身体状况还算正常。”
“正常为什么不醒？”金田锲而不舍地问道。
一旁的护士插嘴，“最近有好几个病人都是这种状况。全身检查一切正常，可就是处于昏迷状态。”
我心里觉得烦闷，却听渡边医生叫我，“你是他男朋友？”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他到门外。
走廊的长椅旁，他以一种类似轻蔑的眼光盯着我看，说病人被查出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我条件反射的同他争辩，“孩子不是我的。”
他却眼神转到别处，左顾而言其他，“麻烦你通知她的家人来办住院手续。”然后背过身去，拖长了声调感叹一声，“现在的学生啊……”
我耷拉了脑袋回到病房，金田搬张凳子坐在浅草床侧，见我进来了，慌忙站起来，“医生跟你说什么了？”
“说她怀孩子三个月了。”我叹口气站过去，向他摊手“可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过。”
“三个月？”金田愣了愣，垂下头抿紧嘴唇反复搓着手，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局促。我隐隐猜到些，却懒得点破，只俯身拍拍他肩膀，“有没有浅草家父母的电话，院方说要他们来办住院手续。”
金田抬起头来，“我只知道她父母离婚了，可是没他们的联系方式。”
我低着头想了想，一拍脑门跳起来，“对了！翻她手机！”拿过浅草书包，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支蓝壳手机。我找到电话簿，挨个挨个找和她同姓的人。那十有八九是她的父亲。
幸好还是翻到了。我拨出去电话，在心里犹豫了措词。小孩的事，还是先不要告诉他。免得待会儿见了面大家徒生尴尬。
浅草的爸爸接了电话，一听女儿生病住院了，第一句话就是问严不严重。在我心里莫名愧疚甚至有些难过之时，那个男人的第二句话气得我想摔手机。
隔了听筒，他迟疑着开口，“我家也不富裕啊。”接着找了一堆借口推脱，并主动告知浅草妈妈的电话，“孩子是判给她妈的。你打这个电话吧。”
然后他念了一串数字，飞快挂断电话。
我就在一片忙音里望着金田发呆，“他说浅草是判给她妈的。”
金田默默接过电话，按我说的数字拨过去。
我不知道对方态度怎样，但从金田说话的语气与神态来猜，他们以前大概认识。他耳朵贴着手机，第一句话就是问候阿姨好。言谈很有礼貌。
大约过一个半小时，浅草妈妈带了订金赶来医院。金田帮着一起办了住院手续。这期间，我则是留在病房里照看她。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色不大好，却又不完全泛白，额头上一缕刘海无力搭下来，将左边的眉毛完全湮没在黑暗里。
他们办好手续又回来病房。我不知该不该告诉浅草妈妈先前那通电话。她却躬身朝我们郑重其事地道谢，叫我们回家休息不要耽搁了明天的课程。浅草，她自己会照顾。
我琢磨着要不要讲浅草怀孕的事，却又怕她误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犹豫之时，门外走廊传来纷沓的脚步声，还有小推车急速往前轮子飞快滑过地面的嚓嚓声。
我推门出去看。本就不怎么宽敞的过道里，满目狼藉。一个穿深色西服的男人双手抱着头，坐在门口的长椅上长吁短叹。那间病房门口站了好几个学生，穿着我没见过的校服，都在那儿抹泪。
浅草的妈妈走出来，问我怎么了。我呆呆地摇头，无意识地半张了嘴，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从病房里出来，他一脸的惋惜，朝门口的人摇摇头。
金田一反常态跑过去问了情况。回来告诉我说，病房里的那个女生，她死了。
我有点害怕，半哆嗦着问他，“哦？她怎么死的？”
“她的症状和小悠的一样。”就是现在，他仍是叫她小悠，即使在我跟前，“医生说，是心脏麻痹而死。”
“她有心脏病？多大了？”浅草妈妈问道。
“医生说她没有心脏病，身体一切正常。”金田突然有些不耐烦，“这层楼住了好几个这样的患者。他们身体都健康，可就是昏迷不醒。”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就快九点了。不二妈妈问我这两天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周助也很关切地询问。我说出浅草生病住院，尚检查不出原因。裕太妈妈就捂着嘴，神色慌张地问我，“她怎么样？是不是很严重。”
我点一下头，“应该是。”然后默不作声回了房里。
躺在床上前前后后仔细想了一阵，还在琢磨着这事也许没表面上那么简单。‘叔叔’就一个电话拨我手机上，他在那端吱吱呜呜，半天抖不清一个字。
我猜是和孩子有关，但也不想勉强他。金田一郎的人品我始终信得过，事情没到最后一步，我也不会逼他认这个孩子。反正，现在浅草昏迷不醒。没她亲口指认，谁也甭想赖我头上。
“裕太，”他顿了好久，终于愿意开口，“我是想跟你说……我、我……”
我抬眼起来，另只手无聊转着原子笔，“你什么？”
“我想说的是，”电话里传来他大口喘气的声音，似乎是要下天大的决心，“那个孩子，有可能是我的。”
我‘哦’了声，等着他继续。可是他愣在那头，硬是半天不开口，直到我想挂电话，他才又吸了气向我解释，“三个月前，就是东京都大赛，圣鲁道夫被淘汰的哪天，观月私底下找了我，说我没发挥出水平，总之，总之他说得很有道理，”金田真的很善良，随时随地都为他人着想。
“然后？”我问。
“隔天数学考试我又挂了，被老师批评。我心情很不好。最主要是、是……”
他又讲不下去了，我替他补充，“是你向浅草告白，可是她拒绝了。”
“不是不是！”他慌忙否定，语气慌张，“是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心里很不舒服，买了啤酒跑去小悠家附近。裕太，”他又叫我，讲一会儿停半刻，“我没想去找她的。可是她突然出门，看见我蹲在附近。当时天很阴沉，开始下雨了。她叫我进门躲雨。我们就、我们就……”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转着原子笔的那手垂下来。
“可是裕太！我们没有对不起你。那个时候，你们还没交往。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放心，校方来调查，我会实话实说，绝对不会连累你们。”
“我们？什么我们？”我惊讶地张大嘴，“你什么意思？”
“是我喝多了，都是我的错。”金田在电话里声音听着很憔悴，快要哭出来了，“我明知道她不喜欢我，还是一厢情愿的跑去找她。你，还有孩子的事，你们都是无辜的，是我的错。一切我来承担。”
“你承担？你承担什么？”他的语气彻底打翻了我的同情心，我冲着电话几乎是在吼，“她都还没醒，你慌什么？你怎么肯定孩子就是你的？”
“她男朋友就你一个，不是你的，那肯定是我的了。”金田镇定一点，开始同我争辩，“但是我不在乎。退学什么的都行。只要她没事就好。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去打工，那个孩子我会努力把他养大。”
我曲起手指揉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些等她醒了再说。还有，孩子的事，明天最好告诉她母亲。校方那边，我会同佐久间商量，现在人都躺医院了，再怎么调查也要等醒过来再说吧。”
他叹一口气，“我终于明白小悠为什么喜欢你了。”
我在心里无奈的一笑。她喜欢我？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
隔天上午，我一到学校就跑办公室找佐久间，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当然，‘叔叔’的名字我没提，只是简略向她保证孩子的父亲绝不是我。她立刻翻出通讯录，查找教导主任的电话。
观月破天荒从隔壁教学楼跑来找我，问我事情解决得怎样。我老老实实告诉他，却还是省略了金田是孩子父亲的事。时至今日，我仍是感觉里面存在点问题。可要问具体有些什么，倒一点答不出来。
课间时分，接到第一通电话。向日打来的。他在话筒那端感恩戴德，就差没请我吃饭了。我想了想，随口问了夕城的号码。或许，最后要救浅草还得靠她。
中午吃过饭，第二通电话不期而至。是浅草妈妈打来的。她在那边只说了一句。我差点没昏死过去。
我女儿怀了你孩子，你看现在怎么办？
这是她的原话。
我愣了三秒，忙不迭解释，“阿姨您误会了。浅草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们什么也没干过。”
“她亲口讲的，能是误会？”
这才是让我真正郁结的地方。那丫头是存心把我往死里整？
我气急败坏地反驳，“根本没有的事！我和她清清白白，连吻都没接过，哪儿来的孩子？她在医院？我马上过来，我要当面问她，为什么要陷害我！”
“不是你的？”一听我要马上过去，她妈妈口气霎时软了几分，“可医生就是这样说的。说小悠和男朋友有了孩子。”
“医生？那个戴眼镜的？”惊觉事情不对劲，我向班导请了一下午的假。他本来不准，可佐久间帮着一起说情。他二话不说立马批了假条。
离开学校时，裕太问我怎么不叫金田一起去。我皱起眉毛，想了想道，“我先去看看。待会儿给他电话。”现在浅草昏迷不醒，每天住医院生命还有危险。要金田在这个时候承认是她肚子里小孩的爸爸，对方家长指不定怎么修理他。
跨进住院部，我才清楚，原来浅草并没有醒。然而她妈妈也没有撒谎，渡边医生告诉我，留院观察的那一晚，浅草的确有说，自己怀了男朋友的小孩。还央求医生保密。
我站在门口，听得心里一愣一愣的，半天找不着北。医生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我，也就是说，浅草的确讲过那些话。可是，她究竟为什么陷害我？如果是为了保护孩子的父亲——但金田已经承认，孩子极有可能是他的。而浅草一早就明白，金田喜欢她。所以、所以……
我转过头去看，视线立马和裕太相接。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大概我俩想到了一处：那个孩子不是金田的。浅草身边还有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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