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社区图书馆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街道旁，红色的砖墙爬满了常春藤，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宁静而祥和。与超市的喧闹截然不同，这里连空气都仿佛沉淀着书页的墨香和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秦阳站在图书馆光洁的玻璃门前，深吸了一口气。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手心里也沁出薄汗。今天，在莫朗的鼓励和主治医生的认可下，他将尝试进行一项极短时间的志愿活动——在儿童绘本区帮忙整理书籍。

　　时间被严格限定在二十分钟以内，环境是相对最安静、最可控的绘本区，并且，莫朗会全程在不远处陪伴，确保一旦出现任何不适，他们可以立刻离开。

　　“准备好了吗？”莫朗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就在他身侧，“如果觉得不行，我们随时可以回去。这只是一次尝试，没关系的。”

　　秦阳点了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紧：“我……想试试。”

　　他想试试。不仅仅是出于对莫朗鼓励的回应，更深处，是一种微弱却执拗的渴望——他渴望能像“正常人”一样，做一点点对他人、对社会有微小贡献的事情，而不是永远只作为一个被照顾、被治疗的“患者”。图书馆志愿者，这个身份听起来就带着一种平静而普通的光环，是他病后从未想过能触碰的领域。

　　莫朗理解地笑了笑，替他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凉爽的、带着书卷气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们。

　　前台的工作人员显然提前接到了通知，一位笑容温和的中年女士——李馆长——迎了上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恰到好处地融入了图书馆的氛围：“是莫先生和秦先生吧？欢迎欢迎。非常感谢你们愿意来帮忙。”

　　她的态度自然又友善，没有过多的好奇或刻意的怜悯，这让秦阳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

　　“儿童绘本区就在那边角落，”李馆长指引着方向，“今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把一些小朋友看完后放在小书车上的绘本，按照书架上的标签字母顺序放回原位就好。很简单，但也帮了我们大忙了。”她笑着补充，“那里平时最需要耐心和细心了。”

　　他们走向绘本区。那是一个色彩明快、铺着软垫的角落，矮矮的书架正好到秦阳的腰部，方便孩子们取阅。几个小朋友正坐在彩色的蘑菇凳上，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图画书，小脑袋凑在一起，偶尔发出极轻的、压抑着的惊叹声。

　　环境确实如莫朗所描述的那样，安静、可控。最大的声音或许是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电脑查询机的提示音。

　　莫朗在距离绘本区几步远的一个成人阅览桌旁坐下，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对秦阳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用口型无声地说：“我就在这里。”

　　秦阳再次深吸一口气，走到那辆放着十几本绘本的银色小书车旁。他的任务很简单，甚至有些机械性——拿起一本书，查看书脊上的标签，找到对应字母的书架，把它插回正确的位置。

　　他开始动手。最初的动作有些僵硬，注意力无法完全集中在书本上，眼角的余光总会不自觉地去搜寻莫朗的身影，确认他还在那里。每一次确认，都能让他砰砰直跳的心脏稍微安稳一分。

　　拿起一本《好饿的毛毛虫》，标签是“C”。他蹲下身，在C开头的书架格子里寻找空位。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个过程意外地带来一种秩序感。混乱的书籍被归位，无序被整理成有序，这种肉眼可见的“完成”，带来一种微小而确切的成就感。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动作也不再那么僵硬。他开始能专注于辨认那些色彩斑斓的标签上的字母，A, B, C, D… 世界仿佛缩小到了这辆小书车和这几排矮矮的书架之间。嘈杂的心绪和那些随时可能冒头的、光怪陆离的幻听幻视，似乎都被这简单重复的劳动暂时屏蔽在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就在他拿起一本《猜猜我有多爱你》，准备把它放回“G”区时，衣角被一股很小的力量轻轻拽了一下。

　　秦阳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惊惶地低下头。

　　一个约莫四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粉色裙子的小女孩正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很大，像黑葡萄一样，里面没有丝毫惧怕，只有一点点的焦急和期待。她手里拿着一张画满了星星的借书卡，另一只手指着空荡荡的书架底层。

　　“哥哥，”她的声音奶声奶气，努力压得很低，像是记住了图书馆要保持安静的规矩，“小兔子的家，不见了。”

　　秦阳愣在原地，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被陌生人突然接近和搭话，尤其是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需要他回应的互动，几乎瞬间点燃了他的焦虑。他下意识地看向莫朗的方向。

　　莫朗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合上书，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有关切，但没有立刻过来干预。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用目光传递着支持，仿佛在说：“你可以的，试试看。”

　　小女孩见他不说话，又扯了扯他的衣角，更加着急了：“就是那个，有长长耳朵的，跳跳的小兔子！它以前就住在这里的。”她固执地指着那个空位。

　　秦阳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但他看着小女孩那双清澈的、只有纯粹诉求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评判，没有异样，只有找不到心爱绘本的失落。这种单纯的情感，奇异地中和了他的恐慌。

　　他吞咽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干涩发抖：“……小兔子？”

　　“嗯！”小女孩用力点头，“它叫米菲！”

　　米菲。秦阳知道这个形象。他依稀记得书架上确实有一排米菲系列的绘本。他环顾了一下小书车，上面没有。也许是被别的孩子拿到别的区域去了，或者还没来得及归架。

　　他蹲下身，让自己的高度和小女孩平齐，这个动作让他感觉稍微自在了一些。他指着旁边几个书架格，声音依旧很轻，但已经稳定了不少：“我们……一起找找看，好不好？可能小兔子去别的朋友家玩了。”

　　小女孩眼睛亮了一下，立刻点头。

　　秦阳开始仔细地浏览附近几个书架，小女孩就跟在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一本一本认真地看过去，小脸上满是专注。莫朗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

　　终于，在隔着两个书架的“M”区（或许是某个孩子随手放的），秦阳看到了一本橙色的、画着可爱小兔子封面的书——《米菲在动物园》。

　　“是这本吗？”他拿起书，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接过书，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灿烂的笑容，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是米菲！谢谢哥哥！”她快乐地几乎要跳起来，但立刻又想起这是在图书馆，赶紧捂住嘴巴，只剩下那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感激。

　　她抱着书，又对秦阳说了声“谢谢哥哥！”，然后就像一只快乐的小蝴蝶，飞快地跑回她的蘑菇凳上，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重新沉浸到她的童话世界里去了。

　　秦阳还维持着蹲着的姿势，怔怔地看着小女孩的背影。

　　那声真诚的、奶声奶气的“谢谢”，像一股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他的心脏，流向四肢百骸。一种极其陌生却又无比温暖的感觉包裹了他。

　　他帮助了她。尽管只是找到一本图画书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确实帮助了另一个人，并且获得了最直接、最真诚的感谢。

　　没有同情，没有小心翼翼，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特殊的、需要被隔绝开的病人。在那个小女孩眼里，他只是一个在图书馆里、能帮她找到书的“哥哥”。

　　这种价值感，微小，却真实得像一颗种子，轻轻落在了他荒芜已久的心田上。

　　他缓缓站起身，感觉指尖还有些微微发颤，但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过于充盈的情感。他转过头，看向莫朗。

　　莫朗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傲和温柔。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秦阳的手腕，那短暂的接触带着坚定而温暖的力量。

　　“做得很好。”莫朗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秦阳低下头，耳根微微发热，心里那片被暖流灌溉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破土而出。

　　二十分钟的志愿时间很快就到了。李馆长过来，再次微笑着感谢了秦阳的帮忙。

　　离开图书馆，重新走到阳光下，秦阳觉得外面的世界似乎都比进去时更明亮了一些。他安静地走着，还在回味着刚才那短暂却深刻的体验。

　　“感觉怎么样？”莫朗轻声问。

　　秦阳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最终，他抬起头，看向莫朗，眼神里有一种清澈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她……很开心。”他轻声说，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好像也有一点……开心。”

　　能够帮助他人，并被他人所需要所带来的那种最原始的快乐和价值感，他终于，再一次触摸到了。这对于他的康复之路而言，是比任何药物都更珍贵的一味良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