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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若自白
我是陆若。
我来自现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双亲就因车祸离世,给我留下了一点钱和一间房子,供我苟且度日。那时候,我常坐在路边,看着一辆辆车飞驰而过,邻居家的小孩说我是有病,我和他打了一架。我赢了,但他被他妈妈领回了家。后来,他只站得远远的骂我,我看他,他就跑开,我不看他,他就再走近来骂。
我确实有病。我成绩平平,不爱说话,没有同学主动找我,老师也说我孤僻。后来,上了高中,课业很紧,班上更没人有空注意我了,我就在角落里,在一摞摞足以把我挡住的书堆后面,一个人待着。
但还是有人注意到我了。不是什么好事,是一个小团体,他们发现我总是一个人,所以常来找我要钱。我没办法,除了那个邻居家的小孩,我再没跟别人打过架了。有一天,我在办公室外踌躇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走进去,班主任也看着我踌躇半晌。他不记得我的名字了。
我真的把日子过得一团糟。我躲在书堆后面,哭还是笑都没人在意。当然,我也不笑。我哭过很多次,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她听到了我的诉求,会有人来帮助我。我跟她说,好啊,来帮助我吧,来助我脱离苦海吧。我以为我终于疯了,路过我座位的同学听到我说话,也说我疯了。
真的有人来帮我了。她能够接管我的身体,替我去经营这一团糟的日子。在她把身体交还给我的时候,我查了各种有关精神疾病的资料,解离、抑郁症、人格分裂……直到我在课本上看到了那个国家,那个我以为是我的另一个人格虚构出的,却在历史上真实存在的国家,我想,精神病应该不会突然知道那么多陌生的知识,我想,是真的有人来帮我了。
她说她和我长得一样,我就把她当做了另一个自己。前世今生,转世轮回,反正我经历的事已经够奇妙了,再多信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共用一具身体,却不共有记忆,我们不能面对面交流,只能用纸笔记下发生的一切。
她说,她现在叫月若,之前叫楚云若,以后应该也会叫楚云若。她说,她来自央国,一个一千年前的国家。她说,这是一场交易,她帮我解决问题,也让我帮她一起寻找有关央国的历史,寻找她那个时代的未来。
楚云若让我见识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我在她使用身体时沉睡,而她则在我使用身体时,在她的世界过着她的生活。她笔下有她熠熠生辉的生活,而我看到我一团糟的日子也在慢慢变好。
但第一个拯救我的人不是楚云若,是陈柯。我并没有见到那一幕,只能在楚云若的文字中想象那个画面。那时楚云若刚走进我的生活,她不敢做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以防我真成了别人眼中的疯子。她遇到了那群抢钱的混混,抱着书本瑟缩着躲进角落,那些混混还当她是我,狞笑着逼近,只是他们没先被转了性的“陆若”暴揍,反而被陈柯一书包砸晕了头。
陈柯啊,这个名字常连同着她的照片出现在楼下的表彰栏里。理科班的学霸,老师的宠儿,闲着没事坐在墙头儿上吹风都有人夸她有个性。以一敌多,她也不一定有什么胜算,因此她也只是砸晕了混混头目,就拉着楚云若逃走了。不过在学校里,即便是混混也会拜倒在学霸的光环之下,他们根本没打算追,甚至在被陈柯告到年级主任那里后老实地写了检讨,就贴在陈柯照片旁边那栏。原来有些事这么简单就可以解决。
第一个拯救楚云若的人大概也是陈柯。天之骄子,向来都是她拯救别人,也就是在我的身体里才有机会被别人拯救。从那天起,楚云若更忙了,兼顾着她和我的两份生活,还能抽出时间去查史料,和在一班门口路过。笔记上除了文字,慢慢多了一张又一张插画,她也不画别人,就画陈柯。趴在桌上睡觉的,在操场上晒太阳的,坐在墙头上吹风的……我既搞不懂陈柯为什么能有那么多时间做这些事,也搞不懂楚云若为什么能有那么多时间把这些都记录下来。
楚云若写了太多,也画了太多,连我也不免为之心动。于是某一天,我也站在了一班门外,透过窗户寻找陈柯。那会儿正是午休,所有人都在趴着睡觉,陈柯像其他人一样,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我掏出笔记本,翻开楚云若的画比照,楚云若笔下的陈柯灿烂、热烈,阳光从纸张中溢出来,照在了我的脸上。我根本不是对陈柯心动,是对楚云若眼中的陈柯心动。
铃声响了,我抱着笔记本躲到一边,还是被从教室里冲出来的同学撞了一下。笔记本掉在了地上,被睡眼惺忪的陈柯捡起,塞回我的怀里。她说:“画得真好。”然后就和朋友一起走了。她根本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楚云若,她只是顺手救了个人,又随嘴夸了句画,她只是习惯了散发善意,根本不不在意被她照到的是谁。不过,楚云若也不在意有没有被陈柯照到。她只是在记录自己喜欢的一切,从没期待过有什么结果。
当我的生活全然走上正轨后,那个声音再次出现了。她说,楚云若已经满足了我的愿望,她不会再来了。我忽然感到迷茫,我真的能自己经营起我的人生吗?是不是她走了,我的生活又会变成一滩烂泥?那个声音大概也没见过我这样贪婪的人,她也迷茫了一瞬,然后给了我一个机会。她说我的前世攒下的功德太多,可以给我兑换一具身体,投放到别的时代。我可以去尝试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也可以随时回来,就像一场游戏一样,不会对我现在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我选择了楚云若所在的时代。我并不对自己抱有信心,我只是好奇楚云若能把她的人生过成什么样子。
我学过历史,甚至在楚云若的影响下恶补过央国的历史,但我仍不能适应这个时代。我就突然出现在了一条土路上,随便拉住了一个人问他知不知道楚云若。很熟悉的眼神,我知道我又被人当成了疯子。直到一个老人路过,她要去道观上香,于是顺路把我带了过去。
道观的主人叫张平安,他一眼就看出了我不属于这里。他解答了我的疑问,他说这里是央国的都城月阳的城郊,他说我要找的楚云若是栖梧长公主,他说我现在就是个黑户,连月阳城都进不去。他说得对,所以我在道观暂住下来。
我认识的楚云若十四岁,但现在的楚云若已经十八岁了。十四岁的楚云若还叫月若,为躲避父亲追杀逃到了母亲曾经的势力范围,积攒势力,等待反击;十八岁的楚云若已经没有了父亲,扶持她的哥哥做了帝王,自己金尊玉贵,权倾朝野。我为她的成果震撼,张平安却在惋惜。
张平安生活就像黑白电影一样,衣服和房子都白得发亮,没有一点色彩。我说他无趣,说我在这里待久了要发疯,我看得出他很想骂我几句,但还是忍住了。我知道,是因为我有一张和楚云若一模一样的脸。他问我想要什么色彩,我没什么头绪,能想到的只有陈柯。我说,要阳光的颜色吧,金色、橙色、明黄色,那种一出现就会亮起来的颜色。
张平安带回来了一罐子金鱼,明亮、活泼,像阳光,也像陈柯。我把它们倒进了一口大缸,那是我能找到的最大的容器。我想,等有机会,要让它们在更广阔的地方游泳,溪流、湖泊、大海,乃至天地。阳光,就该照在每一个角落。
没过多久,道观里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先看见了我,我听见她问另一个,想不想赢楚云若。她们找上了我,邀请我一起给楚云若找点事做,她们许诺给我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和一个取代楚云若的可能。我没信她们给我画的大饼,但我对参与她们的计划十分感兴趣。这件事对我没有风险,所以我答应了她们。她们一个是白惜缘,另一个是凌光。
这计划还有个惊喜。我在门缝中偷看被她们骗来的另一个合作人,意外地发现那竟是陈柯。在这里,她叫沈由柯,是得到楚云若青睐的沈家小姐,是平复容地叛乱的逍遥郡主,是以为自己被楚云若当成别人的替身的傻姑娘。
在那场计划中的宴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楚云若。持剑入殿,当众杀人,那样凶狠、冷厉,和我预想中的完全不同。但转念一想,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就该是这样的人。当她叫出我的名字时,哪怕见惯了她柔和的一面,我也不可避免地颤抖着、畏惧着。我看得出,呵斥楚云若的那个姑娘在害怕,凌光在害怕,白惜缘也在害怕,但即便如此,她们还是参与在这个计划中,还是试图联手给楚云若找个麻烦。
因为我的临场倒戈,她们输给了楚云若。在我和她讲过我来这的原因和白、凌等人的计划后,楚云若问我,我对她们有什么评价。我说,她们很勇敢,是我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勇敢。我看见楚云若笑了,我知道这件事差不多就过去了,我也知道了凌光和白惜缘选择楚云若的理由:足够强大,也足够包容。
不过呢,就算是楚云若这种人,也有解决不了的事,也会把自己气得呕出血来。在沈由柯大闹一场跑出屋去后,我看到血滴溅起,看到楚云若整个人煞白地跪在地上,看到凌光、张平安,还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冲进来,围在楚云若身边。怪不得她不期待结果,原来她的结果已经注定了在很多事上得不到结果。
等楚云若缓过劲来,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我要怎么让沈由柯回家。我真的觉得有些好笑。等我、她,还有张平安,讨论出的结果竟然是沈由柯不想离开时,我觉得更加好笑了。疯子,怎么会有人说我是疯子?明明这里的人一个个都比我更像疯子。
我爬上了房顶,坐在了沈由柯旁边。我叫出了她在现代的名字,带她回忆起她在现代的事迹。我自己也回忆着,那样光彩夺目的两个人,竟然都会因为爱这样狼狈。我还是见到了沈由柯飞身一跃的画面,在另一个时代,在楚云若的画中。沈由柯经过我的提醒又从房顶上跳下,我知道,她只是确定了楚云若喜欢的是她,而不是这身体的原主,她还是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楚云若。
楚云若放任了沈由柯的离开,数着生命的倒计时完成她未竟的事业。我左右没什么打算,索性陪着她发疯。这座我还没有这么看过的城市几天间就被血色笼罩,她像是炼狱中的恶魔,而我在扮演恶魔。在杀戮停止的那一夜,我们聚在公主府中,一起看着澄亮的天空,和未被血色侵染的明月。
我问楚云若,杀光眼下的垃圾,换上来的人还会是良莠不齐,为什么非要她这个将死之人造下这样的杀孽,为什么不能是别人,为什么不能慢慢改变,难道央国就只有她能做这些事了吗?楚云若说,也不是,她说帝王之剑就该为帝王扫清障碍;她说楚赤枫太温,等他改革太慢;她说她多做一点,后面的人就能轻松一点。
白惜缘拎了一坛酒来,说要给楚云若送行,然后满满倒了两大碗。楚云若一边笑偏她们两个病秧子喝这么多酒,一边又跟白惜缘一人一碗饮尽。她跟白惜缘说,良禽择木而栖,让她等她死了就别再顾念往日的情分;白惜缘跟楚云若说,臣子忠君报国,她忠的是君主,不是情分。后来,我才知道,是她做不出选择,只能忠于最后的胜者。
楚云若说,她能做的也就这些了,剩下的时日她该为自己而活了。我知道,她又要去站在角落里画像了。但是可惜,沈由柯看得见楚云若,所以她活下来了。
得知沈由柯也会跟楚云若一起回来时,我并不意外。她们合该就这样一直纠葛下去,但好像也纠葛不了太久。我在脑海里询问那个声音,如果我不回去了,是不是楚云若可以替我回去。
那个声音说,可以。
她们回来后,沈由柯又多了几分功绩,还做了陈太妃的义女,白惜缘和凌光则忙着修改她们的计划,用楚云若和沈由柯替换掉我的名字。我闲下来,看着历史一步步向着她们计划的方向走去。
那天,彭须送信来,说火药已经埋进了城墙。我知道楚云若已经准备好了殉道,我问她来世还想不想和沈由柯再续前缘。她只是放下书,跟我说,“那是你的身体,由你自己决定。”
她什么都知道。
这问题我问的多余。如果有机会,她们肯定想生生世世都在一起。我会问出这个问题,其实是我没做好决定。
是的,我现在在这个时代有了朋友和家人,但我在这里认识的人和学到的东西,也让我有信心过好自己的人生了。这个时代仍处在变革之中,战乱与疾病随时可以夺走我的性命。我享有着这个时代最便捷的生活,但这仍与现代差之千里。
郡主府的湖泊里养着我的金鱼,我常蹲在湖边,看它们游来游去。平白无故地,白惜缘站在我身后,她问我,是喜欢上了谁才在这伤春悲秋。
我喜欢谁呢?我喜欢阳光。楚云若笔下的陈柯身上有阳光,为了楚云若努力的沈由柯身上有阳光,我喜欢的好像是沈由柯,但又不仅仅是她。
白惜缘没有打算得到我的回答,她只是看我无所事事,想给我找点事情做。她把我拉进楚云若的书房,把那些经史、兵书,甚至些艳俗话本,都丢进了我的怀里,她让我找找我的兴趣到底在哪。我什么都学了一点,但什么都没有精通,我觉得我被楚云若影响,喜欢躲在角落里看别人生活。
该来的一天还是来了。楚云若踏上了那条必死的道路,我也该做出最后的决定。彭须城下,沈由柯终于发现了我是楚云若的同盟,大概也发现了,所有人都在瞒着她,送楚云若去死。
沈由柯不敢进的营帐,我第一个进去了。我跟楚云若说,我不回去了,她都那副样子了,却还在笑。她说,那是我的身体,在我死之前,随时都可以选择回去。她还求我不要告诉沈由柯,她希望我和沈由柯都为自己而活,希望我不被别人的期待绑架,希望沈由柯不是为了她回家。
我把楚云若的衣服一片片叠好,把那张信纸也叠在其中。我偷偷看了信里的内容,我比沈由柯更能读懂那句话的含义。走吧,去看你的世界,主语是一个人还两个人,全看我的选择。
我选择了留下。在和沈由柯道别的那天,我知道她只要再睁开眼就能和楚云若处在同一片时空,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我原本的世界。我其实根本不知道凌光能不能成功,我能看到的史书上根本没有这一段。但是,史书上有的可能出错,史书上没有的也可能只是遗落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我喜欢旁观别人的故事,那我也可以用我的笔让更多人见到这个时代的阳光。
最后,一点私心。我将楚云若和沈由柯的尸骨刨出,将她们和我笔下的故事一同封进了神像中,摆在月神庙里让人供奉。我很期待,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推倒了神像,在里面发现了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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