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千堆雪


      湾东是没有雪的,即使是十二月,一九九五年的十二月。纵使天气已经冷得小孩不想起床,天上都没飘些雪花,只有绵绵的冻雨,把湾东这座小城蜷在阴里。池岁星被毛文博从被窝里拉起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不远处玻璃厂的灯光却似白天,街道周围的路灯像是气数已尽,早餐铺早就亮灯开门,等着客人。
      池岁星和毛文博出门,今天因为小孩赖床,只能拿着早餐在路上边走边吃。幸福家园小区到移民广场的塔山公交车站这段路没有路灯,路途虽不长,可池岁星还是拿着自己的小手电筒。手电的灯光像是天际边还没照来的冬阳,嘴里说话呼着热气,手上的包子很快凉下来,被小孩两三口吃完。
      公交车站没有多少人,行人便能看见不远处两个小身影打着不太亮的灯光,小的那个时而哈气暖手时而扭着他旁边的大孩儿不放手。池岁星偏说自己手冷,要把手揣在毛文博的衣兜里,好在毛文博这件衣服是新买的,这个年龄的孩子发育快,给毛文博买衣服时文丽萍都叮嘱毛健全记得买大一号。衣兜刚好够池岁星把手放进来,甚至还有剩余,毛文博握着小孩手,丝毫不觉得他手冷,那只是池岁星随口找的一个借口,好让毛文博跟自己贴得近点。
      “拿了包子擦没擦手。”毛文博突然想起来。
      “没有。”小孩已经坐上车,跟毛文博一起占了个位置。
      毛文博捏着池岁星脸颊:“你手上有油还往我衣服上抹。”
      “那是左手。”小孩辩解道,“我揣的右手。”
      毛文博这才放过小孩,拿纸擦拭掉小孩左手上的油渍。
      临近年尾,湾东街上也多了些过年的喜庆,工人举着梯子,往树上挂彩灯和灯笼。冬日早晨不明不暗的薄雾里,学校亮着灯,教学楼里的明光刺破雾气的薄纱,在似夜的清晨耀眼。学校操场上,两个篮球框下有许多篮球兴趣班的学生,他们六点半到学校,训练一个小时,七点半才到班上上课。冬天只能借着教学楼的光亮才能看见篮球,训练到一半时,其他学生才从校门口进来。池岁星有些羡慕他们,因为篮球兴趣班不用上早读课,可一想到大冬天要六点钟起床甚至更早时,小孩便摇头,心里断然拒绝。
      天亮得越来越晚,黑得越来越早。池岁星放学时喜欢望着天空,如果放学早,太阳还没落山,便能站在操场上,一边等毛文博,一边看着不远处的太阳慢慢沉入山尖。如果放学太晚,语文老师或者是数学老师要求每天必须把练习册上的错题订正完才能放学,不然就留在教室。池岁星有时被一道题卡着,放学后在教室改错,五点钟放学,池岁星最晚临近六点钟才离开学校。那时的太阳已经全然不见踪迹,街道上的路灯要七点钟才打开。
      这时,平常热闹的街道,光彩亮丽的街道,变得清冷深邃。没带手电筒,池岁星只好一直拉着毛文博才敢往前走。后来小孩都会把手电筒放进书包,害怕又有一道题不会做,被留堂到天黑。
      每次池岁星被留堂后,毛文博都要在操场上等池岁星。他并不知道小孩有没有被留堂,只好一等到底。夏天还好,傍晚的户外凉快透气,但到了冬天,操场上凉风阵阵,毛文博只好躲到教学楼里。他跟池岁星说,下次要是再又不会的又被留下来,就说出去上厕所,然后去找毛文博讲题。
      周五放学,每周都要清点一遍作业。有时学生留堂太久,只好先放学第二天再来改错,错账一天天堆到周五。好在池岁星每天写作业时有毛文博帮忙,错题不多,被留堂的时间也少,小孩周五高兴放学,又被同桌拦下来。
      “你作业改完了?”霍鹏问道。
      “嗯。”池岁星点点头。
      “借我抄抄。”霍鹏搓搓手,“我还有一大堆没改。”
      两人在男厕所里蹲着,霍鹏拿着池岁星的作业本,“你别全抄啊。”
      “知道。我会改一点的。”
      霍鹏有一张国字脸,头发不长,剃得短,跟池岁星以前一样的发型。后者跟毛文博相处久了,也想留点刘海。池岁星发质硬,刘海从头顶翘出去,没有贴在额头,反而显得俏皮可爱些。霍鹏比池岁星高点,家住在塔山附近,有时池岁星跟毛文博上学,在公交车上还能碰见他。
      毛文博在操场等得久了,昨天他还问池岁星,周五放学会不会被留下来。小孩信誓旦旦,说这周的错题早已改完,一放学他便可以直冲校门。毛文博将信将疑,结果今天在操场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影,他便知道池岁星多半又是被留下来。走到小孩教室门口,果然很多学生,却看不见池岁星在哪,于是毛文博又来到厕所,刚好撞见霍鹏和池岁星两人。后者站在一旁,前者蹲在地面,手捧两本作业。
      “怎么还没走。”毛文博从小孩身后说道。
      霍鹏还以为是老师来了,立马把两本作业收起来,惊得手里的铅笔都掉在地面。
      池岁星听清来人,“我等他抄完我作业。”
      “我还以为你又被留了。”
      “没有!”小孩发出一声被冤枉的不悦来。
      霍鹏听着两人的对话,“他是你哥吗。”
      “嗯。”池岁星点点头。
      霍鹏心生羡慕,低头把剩下一点作业抄完。毛文博领着池岁星出校,“下次不要给别人抄作业。”他说道。
      “我也不想。”池岁星说,“我都准备走了,他追出来把我拦着。”
      两人出来时已经算晚,天色将歇,街道马路上的车流依旧,下班的高峰期到后,路面便是拥挤的自行车流和怎么也挤不上的公交车。池岁星跟毛文博在公交车站等车,车站里聚了许多人,毛文博侧身一望,大概要等两三班车才能挤上去,于是他看向小孩,池岁星眼里有些疑惑和期待。
      “去不去玩。”毛文博问道。
      “去!”
      有毛文博在,池岁星根本不怕晚回家被骂。小孩跟在毛文博身后,看到他往小吃街那边走,便知道毛文博要去找张忠明。张桂芳很远便看到了两个小孩,热情招呼着,“忠明不在。”
      “他去哪了。”池岁星扒在摊车前问道。
      张桂芳一边照顾客人,一边跟小孩聊天,“他推了个小车在广场另一边摆摊。”
      “我们去找他。”池岁星说。
      毛文博大概知道张忠明去了哪里。广场另一头的商业街,红旗广场中心的少年宫,或者一旁的公交车站,都是人多的地方。带着快餐,在一旁吆喝一会儿,便能卖出去很多。张忠明几周前才开始这样卖炒粉,已经总结出一些规律。公交车站看似人多,却并不好卖,等车的人都是要回家吃饭的,多为学生小孩,身上没多少钱;茶馆牌桌上,生意不错,牌馆里赢了钱的,刚好从一叠钱资里抽一张出来;游戏厅看似杂乱,生意却是最好的。三两人饿了,凑一起买一碗炒粉吃,帮派的大哥罩着小弟,一下买四五份,打算在游戏厅电脑前包夜的,买两份当做宵夜。不过游戏厅是一步险棋,卖得多,也经常被索要保护费,要是再遇到张琳李棋他们,身上多半要被洗劫一空。
      池岁星跟着毛文博在红旗广场绕了一圈,没看见张忠明在哪,两人联想起之前的事情,觉得张忠明去了游戏厅,又被拦在游戏厅。
      游戏厅在红旗广场的小巷,光是要找到这个小巷便十分困难。小巷在广场尾端,四处便是居民楼,楼房颇有年代,老旧错综,像是城市规划前建立,楼房层叠起来,弯弯绕绕像是迷宫般。这小巷就在迷宫深处,小巷深处便是游戏厅。
      游戏厅外,守着公共厕所老头儿不苟言笑,自从上次他从池岁星手里强硬着收了一块钱之后,池岁星便叫他“老头儿”,语气轻蔑嫌弃,觉得他就是那种喜欢欺负小孩的大人,只能守在公共厕所,一天也赚不到几个子儿,于是那天看见池岁星和毛文博躲进厕所时,尽管没上厕所,还是要他们一块钱。之后几天池岁星买东西,从兜里掏钱,总会想起那一块钱,越想越气。
      毛文博领着池岁星走到游戏厅门外,还没进门便能听见里面的嘈杂声响,劣质烟味扑面而来,外面天寒地冻,湾东的湿冷似手术刀穿透外皮般切开肌肤,而游戏厅里暖和,人头攒动,闷热无比。
      “你在外面等我。”毛文博说道,跟上次一样。
      小孩却摇摇头,“我跟你一起进去。”
      “里面很乱的。”毛文博看了看里面,看了看小孩的眼神。
      他同意下来,“进去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要走丢了。”
      池岁星点点头,跟着毛文博进了游戏厅。厅里的景象与上次一样,声音杂乱无章,气味繁杂,烟、酒、食物与唾沫。小孩一瞬间被花花绿绿的街机游戏吸引,可又听见站在街机游戏前对战的两人破口大骂,进而大动干戈,他又一下子心生厌恶。
      在游戏厅里找人是很困难的一件事。灯光昏暗,人影婆娑,只能透过游戏屏幕逸散出的淡淡亮光才能看清面前坐着的人的面庞,有瘦削、有圆滑,有的胡子拉碴、有的带着兜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疲倦的双眼。不过,要找到张忠明很容易。他就站在游戏厅里,四处寻觅,抱着一些包装好的炒粉。
      两人还没走近,一旁的人觊觎许久,勾着毛文博脖子,“小弟弟有没有钱,借哥哥一点。”
      池岁星个头矮,没被这人抓住,毛文博想挣开,发现他还抓着自己衣服时便放弃。
      “没钱。”他冷静回答道。池岁星已经偷偷跑到一边躲着。
      “没钱怎么来游戏厅。”那人语气轻浮,已经在毛文博衣服上摸着,找到他的衣兜。好在毛文博一般都把钱放在裤子的兜里,但这样被找到钱也是时间问题。
      于是毛文博话锋一转:“有。”他伸手进裤兜里,抽出一张,把剩下的都捏在手里,“只有伍角。”
      “刚刚你不是说没钱吗。”那人不信,伸手摸向毛文博裤兜,后者趁机抬手,把钱攥着。
      “真的只有伍角。”毛文博把那伍角的纸币拿给他,那人直接收下,“什么时候我有钱了就还你。”
      毛文博咬着牙,很想上去把自己的钱抢回来,可自己显然打不过他,况且池岁星还在一边,毛文博冷静下来,回头发现张忠明也在。
      “你们怎么来了。”他问道。
      毛文博看去,池岁星站在张忠明身边,明显刚才小孩是去找他了。
      “来找你。”毛文博说,“你妈妈说你在广场另一边摆摊,刚准备找你就看到你来这边了。”
      毛文博不想让张忠明知道他们之前来过,“我跟星星刚才跟你一起进来的。”
      “我们先出去。”张忠明低声道,“免得你又被他们抢钱。”
      毛文博反问道:“你被抢过吗。”
      “肯定。”张忠明加重语气,“不过,赚的更多。外面炒粉三块钱,我这里卖五块。”
      池岁星走出游戏厅时,又看见守在公共厕所那个老头儿,池岁星看着他,他也看着池岁星。“啷个又来了。”他说道。
      池岁星皱眉,以为这老头又要来强买强卖,正要说话,身后的张忠明却抢先道:“陆爷爷,最后一次了。”他摆着手,“以后就不来这儿卖了。”
      “没得事。”陆常生从藤椅凳子上起身,“我不是说他们要是再抢你钱逗跟我说,我去磅皮(打)他们。”
      池岁星看了看这个矮小瘦弱的老人,担心他是否打得过里面的青年小伙。
      “没有。”张忠明借口离开,“我说我认得到你,他们里面的人都不敢找我要钱。”
      “那逗行。”老头儿又坐回凳子,“你婆婆好吧。”
      “还好。”张忠明眼神从老人身上移到地面,“还好”他又说了一次。连池岁星都能看出来张忠明在说谎,可那老人只是点点头,“那好。”
      从游戏厅出来,小孩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看着张忠明身上单薄的几件衣服,他还觉得无所谓,像是习惯了,搓搓手哈哈气。“你们怎么没回家。”
      “人太多了。”池岁星说,“挤不上公交车。”
      “饿不饿。”张忠明转头道,“吃点东西回去。”
      “不用。”毛文博抢先捏住小孩嘴巴,“等会吃多了回家吃不下饭了。”
      公交车站没人再等车,六七点钟,已经过了晚高峰,就连街道上的自行车也不见一辆。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湾东夏天的雨急,冬天的雨密,好在331路的公交车已经在不远处,毛文博带着池岁星上车,小孩看着空荡荡的车厢,突然觉得有些失落,像是顺着人群结果却走丢。好在毛文博陪着他,两人坐在窗旁的座椅,看见张忠明对着公交车挥手告别。
      车内没人,冬天的公交车窗户紧闭,池岁星想要开窗,好让张忠明看见自己,他也能朝张忠明招手告别。小孩使劲拉着,然而公交车驶过广场,小孩也没有把车窗打开。他只能盯着窗户,看见窗外的人影渐渐往后退去,直到渺无人迹。
      红旗广场到塔山这一路,会经过老体育馆,跟红旗广场旁新建的那个不一样,也会经过正在修建的高速路口。1995年重庆首条高速公路,成渝高速公路建成通车后,湾东到津江的高速路也在修建,预计2000年便能通车。
      池岁星在车上很喜欢看车外的风景,看见漫山遍野的青绿向后飘移,路上时而颠簸时而停顿,小孩看着窗外,毛文博看着小孩,窗外若有若无的雨丝黏在车窗,两人到站下车,池岁星双手盖着头顶,往家跑去,说要躲雨。
      “跑慢点。”毛文博跟在小孩身后,一只手盖着自己脑袋,另一只手帮小孩盖。回家自然免不了被文丽萍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身上衣服书包打湿了一小片,头顶却干着。
      两人回家太晚,晚饭文丽萍热了好几次,恰好池建国也下班。两个小孩的晚饭跟大人的晚饭不一样,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文丽萍多做了一盘辣椒炒肉,虽然肉大部分都是毛文博夹给了池岁星。然而池建国的饭碗里只有蛋炒饭。
      “幺儿。”池建国低声说道,“给我夹一筷子。”
      池岁星自然知道,夹了几根肉子给池建国。文丽萍在一旁打毛衣,她早吃过饭,耳朵却灵敏,“你就抢你幺儿的菜吃嘛,现在物价涨楞个快,他正长身体,你吃了他吃撒子。”
      听闻,池建国把自己碗里的几根肉丝又夹了回去。还没放进小孩碗里,池岁星端起碗把剩下的饭一下子全扒进嘴里,含糊不清说着:“我吃饱了。”
      池建国的筷子悬在空中,只好夹给毛文博,后者也学着小孩的样子,“我也吃饱了。”
      吃过饭,小孩喜欢趴在床头或是窗前,小区里的路灯明亮。那时的路面沥青铺的大多坑洼不平,一下雨后,便积起许多小水洼,路灯一照,像是千万朵光绽开。一想到冬天,想到下雪,想到这些水洼,池岁星指着他们说,这就是湾东的雪。是雪的尸体。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781997/5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