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人间

　　腊月的夜，寒冽刺骨。漪兰殿内虽暖炉融融，阿渝心头却无半分松懈。北境战报如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涟漪未平，而朝堂之上，因李擎覆灭留下的权力真空与人心惶惶，更让这年关前的宫廷，笼罩着一层山雨欲来的压抑。

　　她将腕间的东珠手串轻轻褪下，置于灯下。温润的光泽流淌在莹白的珍珠表面，却映照出她眼底的一抹深思。刘砚白日里雷厉风行的处置，是对外敌的强硬回应，亦是向朝野展现皇权不容挑衅的姿态。但这姿态之下，暗处的魑魅魍魉，真会因此却步吗？

　　长春宫太后的沉默，赵元晦府邸看似如常的平静，都透着一股反常的诡谲。还有那名册上尚未触及的名字，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吐出信子。

　　正凝神间，殿外传来锦心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异样的禀报：“尚仪，庆熙殿……玉衡郡主遣贴身侍女悄悄过来，说是有要紧事，务必面见尚仪，此刻人就在角门处。”

　　萧玉衡？阿渝眸光一凝。这位重伤初愈、因“救驾”之功更得瞩目的郡主，深夜派人秘密来访？所为何事？示好？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请她进来，避开人眼。”阿渝迅速收起东珠，整了整衣衫。

　　不多时，一个身着深青色斗篷、兜帽遮面的纤瘦身影，在锦心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进入内室。褪去兜帽，正是萧玉衡的贴身侍女，名唤碧痕，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奴婢碧痕，参见沈尚仪。”她福身行礼，声音细若蚊蚋，“郡主命奴婢务必亲自将此信交到尚仪手中。”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未曾封缄、折叠整齐的素笺，双手奉上。

　　阿渝接过，展开。笺上字迹清丽婉约，确是萧玉衡亲笔，内容却让她心头微震：

　　“沈尚仪台鉴：北风骤起，宫阙生寒。妾伤躯困顿，偶闻些许风雨之声，心中难安。忆及麟德殿旧事，感念陛下天恩，亦钦佩尚仪风骨。今有一言，或关大局，思之再三，不敢不告。太后静居深宫，然耳目未塞；赵相稳坐中书，而棋局早布。北境烽烟，恐非偶然，京中暗流，或将汇聚。妾知此言唐突，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尚仪愿听，妾可于今夜子时，于庆熙殿西暖阁静候。知此事险，来否由君。萧氏玉衡，顿首。”

　　信不长，信息量却极大。萧玉衡不仅点明了太后与赵元晦的潜在动作，更直接将北境战事与“京中暗流”联系起来，甚至暗示她知道某些内情！她以“感念天恩”、“钦佩风骨”为由，主动递出这份危险的“投诚”，是真心转向，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阿渝捏着信笺，指尖微微发凉。萧玉衡此人，心思玲珑，野心勃勃，绝非易于之辈。她选择在这个敏感时刻，绕过皇帝直接联系自己，其用意深不可测。去，可能落入圈套；不去，则可能错过至关重要的线索，甚至让萧玉衡倒向另一边。

　　权衡只在刹那。阿渝抬眸看向碧痕：“回复郡主，子时，我会到。”

　　碧痕似乎松了口气，再次行礼：“奴婢定将话带到。”随即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尚仪，此事是否太过冒险？”锦心忧心忡忡，“郡主她……”

　　“我知道风险。”阿渝打断她，目光沉静，“但她说得对，箭在弦上。我们需要知道，太后和赵元晦究竟在布什么局。萧玉衡身份特殊，身处漩涡边缘，或许真能看到一些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她顿了顿，“去准备一下，我要更衣。另外，让墨离知道此事，请他……暗中随行护卫。”

　　子时，万籁俱寂，雪落无声。

　　阿渝披着一件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墨蓝色斗篷，兜帽遮面，在墨离如同影子般的暗中护卫下，悄无声息地穿过已被积雪覆盖的寂静宫道，来到庆熙殿西侧的暖阁。

　　暖阁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纱灯，萧玉衡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肩伤未愈，使她看起来有些单薄，脸色在灯光下略显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见到阿渝，她微微一笑，指了指对面的绣墩：“沈尚仪果然来了，请坐。深夜相邀，冒昧了。”

　　阿渝解下斗篷，交给身后的锦心（墨离已隐于阁外暗处），在绣墩上坐下，开门见山：“郡主信中提及之事，关乎重大，不知郡主有何见教？”

　　萧玉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这宫里，看起来金碧辉煌，实则步步杀机。我父亲远在北境，手握重兵，我这个女儿在宫中，说是郡主，又何尝不是一枚棋子？”她转回头，看向阿渝，眼神复杂，“李擎倒了，下一个会是谁？赵元晦？还是……别的什么人？沈尚仪，你说，在这棋盘上，是做一枚听话的棋子好，还是……努力成为执棋的人好？”

　　阿渝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郡主有话不妨直言。”

　　“好。”萧玉衡敛去那丝感慨，神色变得认真起来，“我今日所言，并非全为陛下，也为我萧家寻一条生路。我父亲……镇北王，不日或将奉旨回京述职。”

　　阿渝心头一跳。边关战事初起，主帅回京述职？这绝非寻常！

　　“陛下或许已有旨意，或即将下旨。”萧玉衡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但在此之前，赵相府上，已有人与我父亲麾下心腹，有过秘密接触。所谈内容不详，但涉及……粮草、军械，以及……‘非常之时’的‘配合’。”

　　阿渝背脊窜上一股寒意。赵元晦的手，竟然已经伸向了北境军中？他想让萧远山“配合”什么？

　　“太后呢？”阿渝沉声问。

　　萧玉衡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太后娘娘深居简出，吃斋念佛，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但长寿宫那位掌事嬷嬷的侄子，如今就在赵相门下当差，管着京中好几处粮仓与车马行。而北境今年冬天异常寒冷的消息，以及黑河部可能因雪灾生乱的情报，最早正是通过赵相的渠道，‘适时’地递到了某些人的案头。”

　　信息碎片在这一刻骤然拼接！赵元晦通过内线预知北境可能生变，甚至可能暗中煽动，然后提前接触边军主帅，图谋“配合”！太后虽未直接出面，但其势力网络显然参与其中！他们想利用北境战事，牵制朝廷精力，甚至可能想将边军也拉入他们的棋局！

　　“郡主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阿渝直视萧玉衡的眼睛，“若令尊真与赵相有所约定……”

　　“约定？”萧玉衡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冷意，“我父亲是武人，但不是傻子。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赵元晦许下的好处，无非是事后更高的权位，或更多的利益。但当今陛下，年轻果决，手段狠厉，更难得的是……心怀乾坤，并非可欺之主。”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阿渝腕间隐约露出的东珠上，意有所指，“况且，陛下身边，亦有明眼之人。有些路，看似捷径，实则是悬崖。我萧玉衡，不想让我父亲，让我萧家，走那条路。”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轻得像耳语：“所以，我选择将我知道的，告诉你们。这不是投诚，算是……一场交易。我用这些消息，换陛下对我父亲此次归京的‘理解’，换我萧家在接下来的风波中，能站对位置，安然无恙。”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两个同样聪慧而处境微妙的女子，在昏黄的灯光下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试探、权衡与一丝奇异的、基于利害共识的默契。

　　阿渝缓缓开口：“郡主的话，我会如实转告陛下。至于陛下如何决断，非我能左右。但若郡主所言属实，且萧王爷真能明辨是非，忠于社稷，陛下……当不会亏待功臣。”

　　萧玉衡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少了平日的温婉，多了几分锐利与通透：“那就好。夜深了，沈尚仪请回吧。今日之事，出我口，入你耳。”

　　阿渝起身，重新披上斗篷，深深看了萧玉衡一眼，转身离去。

　　踏出暖阁，风雪扑面。墨离无声地出现在她身侧，如同最可靠的影子。

　　阿渝走在回漪兰殿的路上，心中波澜起伏。萧玉衡透露的消息，如果属实，那局势远比她想象的更凶险。赵元晦与太后的合谋，已不仅仅局限于朝堂后宫，竟将手伸向了边关铁骑！

　　她必须立刻见到刘砚。

　　而腕间的东珠，在雪夜中贴着肌肤，那点温润的暖意，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丝沉重的分量。

　　这深宫之中的暗室密谈，掀开的或许是颠覆乾坤的阴谋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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