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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独棹向京去
贺遥猛地回身抱紧来人腰间,雨珠顺着黑衣人斗笠边缘滚落,在他发间碎成冰凉的星子。
她的脚步声,他永远认得出。
那人抬起手掌,捏了捏他颤抖的脸颊。
四目相触,贺遥睫毛上悬着泪滴,却未滴落。
雨声陡然放大,模糊了那句带着水汽的低语:“我回来了。”
堤坝上的冷雨斜切,卫星朗正将一斗糙米倒进灾民碎碗。
修坝管事的皂隶靴在泥地里打滑,话音裹着雨沫扑来:“大人!那帮人砸了工棚!”
她头也未抬,竹制量斗磕在木案上发出脆响:“浦州府的缉捕队呢?”
“镇不住啊!”管事的乌纱帽歪在脑后,雨珠顺着帽翅往下淌。
这么冷的天气,还下着雨,他愣是急出了一身热汗,若修坝这差事不能如期完成,摘他官帽事小,摘他脑袋事大!
“他们见工人吃黍米,非说咱们克扣赈灾粮,领头的刚把工段长踹进泥坑!”管事继续汇报,卫星朗充耳不闻,移步去了下一个领粮队伍,黛环紧跟其后,为她撑伞。
管事顾不得大雨,跟在卫星朗身后亦步亦趋,正当不知道怎么办时,又有人来报。
“大人,堤坝上那帮流民,砸了堤坝!杀人了!”
卫星朗听到消息回头,管事火急火燎地问:“怎么回事!”
“那些流民领了粮还不满意,越闹越大。领头的杀了两个年轻管事,都是衙门上的人,一女一男,现在正在带人砸堤坝。”
卫星朗没等他话说完,走到管事面前,“带路。”
黛环撑开的油纸伞突然一斜,卫星朗已按上腰间箭囊。
铅灰色的雨幕里,堤坝中段腾起一团人浪,有人举着锄头砸向的堤岸,夯土块混着泥浆簌簌滚落。
若只是简单地闹事,衙门镇压便是,可是现在杀了人,还要砸堤坝,一旦处理不好,要伤及更多无辜。
“大伙儿听我说!这帮狗官,分明克扣了我们的赈灾粮!我可都听说了,义仓给的粮都是精米!别被他们蒙骗。”带头的流民在人群中大喊。
雨幕如帘,一群差役在人群中推搡挤撞,试图平息骚乱。
混乱间,一名小吏猛地挽弓搭箭,瞄准闹事的领头人。
箭矢离弦,却被斜劈而下的雨幕狠狠拽偏方向,“噗”地一声扎进泥地里。
“给我砸!”领头人大吼。
霎时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穿透雨幕直没肩头。血珠混着雨水顺着箭杆飞溅,在空中拉出一道猩红的弧线。
领头人捂着脖子倒地,尖叫声骤起,众人齐刷刷循声望去。
只见卫星朗从惊魂未定的小吏手中抽出弓箭,雨丝顺着她玄色衣摆滴落。
她扬声开口时,弓弦已在掌心再度绷成满月,冷冽的话音裹着雨势砸向众人:“煽动闹事者,就地处死!”
没有解释一句,而是暴力处决,直接将众人震慑。
特殊情况,特殊处置。
她紧了紧弓弦,雨太大,刚才射出的箭有些许偏差。
就在闹事的流民犹豫不决时,人群里突然爆出更响的嘶吼:“贪官杀人灭口!”
混乱如潮水般漫来。
卫星朗盯着三十步外那个振臂高呼的汉子,雨水糊了视线,羽箭在弦上微微发颤。
就在她踏前半步时,后腰突然撞上股蛮力。不知是谁的手猛地一推,她踉跄着撞向堤岸边缘,肩头的软甲被砍刀横削出火星。
“大人小心!”黛环的惊叫被雨声吞没。
卫星朗抽剑扎进堤岸土里,却觉背后又是一推,冰凉的河水瞬间漫过靴底。
眼前晃过无数张扭曲的脸,某柄短刃穿透雨幕刺来,她侧身躲闪时,剑尖穿进肋骨,紧接着整个人被人浪卷着,向后倒去。
落水的瞬间,河水的腥冷裹着无数声嘶喊灌入耳道。她下意识去抓堤岸的芦苇,指尖却只攥住一缕水草,眼睁睁看着堤坝在雨幕中越退越远,轰然倒塌。
那些的人影,纷纷跌落水中,在暴涨的河水里碎成颤动的光斑。
冰冷的河水将卫星朗包围,她感觉自己一动也动不了,唯有意识还有些许清醒。
腹上的伤口像绽开的朱砂,暗红血线在水流里蜿蜒成河,为下坠的身体标出水纹轨迹。
新修堤坝崩塌的轰鸣再度从上游滚来,混着灾民的惊叫。
那些方才还在岸边嘶吼的人影,此刻正像断线纸鸢般卷入浊浪。
明明已经做好了将计就计的准备,可是此刻,卫星朗依然害怕得浑身发抖。
不能死在这里。
她想攥紧拳头,指尖却在冷水中发颤。
母亲还在深宫,父亲大仇未报,还有……河底暗流突然卷起漩涡,将她往更深处拖去,意识像浸透水的宣纸般渐渐晕开。
就在知觉即将溃散时,一缕极淡的柏子香突然刺破水声。此刻竟混着河泥腥气钻入鼻腔,勾得她心口猛地一缩。
那是贺遥为她配制的清心散香囊。
卫星朗骤然睁眼,河水灌入眼眶的刺痛让她呛咳出声。
指尖触到腰间鼓瘪下去的香囊,布料已被血水浸得黏腻。她胡乱划动四肢,却只觉身体沉得像块铅。
贺遥的声音忽然在浪涛里清晰起来:“若呛水就抱臂后仰,把自己当片浮木。”
她咬牙照做,僵硬的背脊刚贴上水面,湍急的水流便托住了后颈。当头颅终于冲破浪峰时,大口空气灌进肺腑,疼得她眼眶发红。
雨幕中,上游的堤坝残骸正裹着梁柱冲来,而她漂在冰冷的水面上,望着两岸模糊的火把光,指尖死死攥着香囊。
她任由自己在河面上漂荡,彻骨的寒意浸透全身。中途瞥见一块漂浮的木板,她缓缓划过去死死攥住,最终借着木板的浮力漂向岸边,踉跄着摔在松软的沙滩上。
她回头望向身后的河流,上游奔涌的浊浪里,不断翻滚着漂来的树木与尸体。忽然,她注意到一具泡发胀大的女尸,属于年轻女子的身形在水中浮沉。
她挣扎着将尸体拖到岸边,迅速褪下自己的外衣,连同腰间的腰牌一起换到了女尸身上。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人胸口与后背交错的刀口上,喉头发紧,闭眼深吸一口气。
这张苍白肿胀的面容太过熟悉,分明是浦州负责修坝的管事。
指尖颤抖着抚过管事睁大的双眼,她轻轻阖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眸子,冰凉的触感让寒意顺着指尖爬上脊背。
这与裹尸于马革的战友截然不同。
溺亡之人,更让她胆颤。
她撑着身体想继续前行,却被一个突然袭来的浪头狠狠扑倒。
意识沉入黑暗前,唯有滂沱大雨砸落地面的声响,在耳边无休止地轰鸣。
“大姐姐醒了!大姐姐醒了!”三个女孩雀跃着从床沿跳下,向外跑去。
这时,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青年女子端着陶碗快步走进屋。卫星朗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宋……”她刚要开口,女子已将食指抵在唇边轻晃,“我叫何溯川。”
卫星朗点点头,心下了然,宋碧竹改名换姓了,她母亲姓何。
只不过,按照自己的安排,此人分明该在南州,怎会出现在浦州?
“姑娘且莫动弹,你的伤我已处理过了。”何溯川话音未落,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凑到床边,好奇地眨着眼睛:“大姐姐,你要喝水吗?”
卫星朗颔首,女孩立刻将何溯川带来的陶碗递到她面前。
“小年,你先去吃饭,我帮姐姐换药。”何溯川温声说道,小女孩乖巧点头退了出去。
待何溯川将卫星朗扶坐起来,她才得以打量四周。
这哪里称得上屋子,不过是屋顶铺着几块破布勉强遮雨的棚帐。
“你怎么会在这里?”卫星朗声音虚弱。
何溯川喂她喝水,轻声道:“承蒙大人关照,本应在南州隐姓埋名。可听闻浦州遭了水灾,我在此生活几十年,实在放不下这里的百姓。我早年也参与过治水,便想着过来尽份心力。”
“那些孩子是……”卫星朗目光投向门外。
“都是水灾中失去家人的孩子,”何溯川眼神一黯,“她们太可怜了,我不能坐视不理。”
正说着,帐外传来大娘的急切呼喊:“何娘子!何娘子!筏子都备好了,水眼看就要漫上来,咱们何时动身?”
何溯川放下陶碗走到帐外,安抚道:“大娘莫慌,这河水一时半会儿涨不上来。便是真到了跟前,用竹笼、麻绳也能抵挡一阵。”
大娘长舒一口气:“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我这就带孩子们收拾行李。帐里救的女娃怎样了?”
何溯川轻轻摇头:“伤情还不稳定。”
大娘长叹一声:“造孽啊,这么年轻……听说上游堤坝那里打起来了,被水冲走的多是灾民和修堤坝的工人。”
“是啊……”何溯川望着远处翻涌的浊浪,声音低了下去。
卫星朗撑着身子,将陶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姑娘接下来作何打算?如今外面都在传,圣京来的钦差大人已溺毙了。”何溯川轻声问道。
卫星朗眸光一凝,脑中飞速盘算,随即向何溯川抱拳:“有劳何娘子相助。”
何溯川双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按下:“姑娘何必见外?何某这条命,本就是姑娘救的。”
“方才听外面大娘说备了筏子,”卫星朗语速加快,“劳烦娘子为我准备一只,待天黑便动身。浦州地界你熟,可知此处有公主的秘密联络点?”她摘下鬓边一对玉耳环,“烦请娘子替我传信。莫提我还活着,只说卫星朗的线人不日入京,望其相助。”
何溯川接过温润的玉耳环,掌心紧攥:“姑娘放心,何某定不负所托。”
入夜时分,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黑衣人撑起筏子,独自驶入江心。
卫星朗强忍着腰间的剧痛,雨帘从斗笠边缘垂落,她的双眸在暗影中直视前方。
江水翻涌,漫过筏边,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竹篙。她自幼惧水,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还有那么多人在等她。
天地浩渺,湖光一芥,独棹向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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