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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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叶地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今年冬天稍暖,湾东没下雪。池岁星不由怀念起景星乡来,后者这时飘点雪花,等大小雪节气后,便银装素裹。湾东的雪只能在公园顶上看,爬上公园的瞭望塔,远处山头是景区,或者方家山高,山头也有些雪。终归不长留,积雪只在一两天就会消融。
      湾东小学,冬天上学都冷,小孩穿着厚衣厚袜也挡不住寒冬,在学校坐一会儿就冷飕飕的。毛文博早在前几天就把手套围巾翻了出来,池岁星觉得还不太冷,一直没戴。某天实在太冷,小孩那天刚好又分到做室外清洁。
      湾东小学的清洁分室内和室外,操场、花园、走廊,都会分到每个班级,那一天的清洁小组又分成室内和室外。三年级二班的室外区域是操场的某一段跑道,要是下着雨,得打着伞扫落叶,而池岁星庆幸被组长安排去擦走廊。
      南方的学校教学楼通透,夏天吹的是穿堂风,冬天便是西伯利亚季风。教室门开着,冷风便直直往里冒,要是学生关了门,老师又会说:开门开窗通风。坐在门前窗前的学生不由得竖起书本挡挡冷风,或者盘腿而坐,亦或多带一件外套盖住双腿。
      下雨时,湾东的冬天没有暴雨,只有些小雨,斜风一吹,雨丝落入走廊,把栏杆打湿。雨水汇聚在栏杆底下,挂成一颗颗雨珠子。池岁星擦栏杆的时候不是用抹布去把这些雨珠擦掉,而是伸手,只用一根食指,把这些晶莹剔透浑然天成的玉珠般可爱事物一一消去。雨珠一碰到手指,便顺着手掌的纹路划到手腕,打湿衣服袖口。小孩乐此不彼,手掌寒凉,用冰冷的雨水打湿抹布,擦拭走廊的瓷砖。雨水凉到小孩去洗抹布时觉得水龙头里的水是热的。
      那天又是池岁星在前排,冷风从教室门口直直吹在小孩脸上。三年级二班一旁就是厕所,风又带着点厕所的氨味,又冷又熏。池岁星每次下课都跑去把门关上,才能暖和一会儿。有次老师下课还没来得及走,池岁星便把门关上,那老师还开玩笑说池岁星不让他回办公室。
      每到上课时要记笔记,小孩手揣在兜里,不想拿出来,可又不得不拿出来。他想起毛文博让他戴的手套围巾,于是后悔起来,下课后便去五年级找毛文博要围巾手套。
      “我没带。”毛文博说,“放家里呢。”
      他见小孩脸冻得通红,伸手捂着小孩双颊,“怎么突然要手套了。”
      池岁星想起今天早上出门时还在嘴硬说不冷,这会儿被毛文博抱着才觉得暖和许多。他拉不下面子,于是两人愣在原地。
      “上课冷不冷。”毛文博给了个台阶。
      “冷。”小孩才委屈巴巴说道。
      毛文博笑一笑,把身上的手套围巾脱下来给小孩穿上。
      “你穿我的吧。”毛文博说,“反正我在教室中间坐着,不冷。”
      池岁星带着大一号的手套,刚从毛文博身上脱下来还带着温度,围巾大概毛文博喜欢把嘴和鼻子埋着,毛巾有一段有些被鼻息带出来的热气温湿,带着毛文博身上独有的味道。池岁星说不上来什么味道,他只能用感受去形容,安心、温柔,还有暗暗的喜欢。
      池岁星课间出去一趟,回来就穿着围巾手套,坐在他身旁的同桌有些羡慕,“你从哪来的。”同桌霍鹏问道。
      “我哥给我的。”池岁星口吻里带点炫耀。
      五年级四班里,毛文博脱了围巾手套,突然有点不适应。这节课本来是体育,但外边下着雨,就被语文老师用来讲课了。上午本有一节语文,但课文没讲完,于是这节课上了二十分钟,把剩下的东西讲完后,便要大家自习。
      “张忠明。”她点名道,“你怎么不穿衣服,不冷啊。”
      于是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坐在门边的张忠明望去。
      张忠明哈了气,他还穿着秋天的厚外套,里面套了几件衬衫,“不冷。”
      教室半掩着,年级领导要巡查,所以前后门都不能关上,窗户又要通风防止流感。门窗一开,凉风看见口子便往里钻,寒风便一直盘旋在教室头顶。学生们大多戴着帽子手套,不行的就把书翻开顶在脑袋,写字时也不用手扶着纸了,而是一手写字一手捂着耳朵保暖,写一个字哈一口气暖暖手。
      天空是暗淡的,雨丝若有若无挂在天上,见人便咬,把放学后的小孩裤脚打湿。湾东的街道近些年新铺了防水地砖,千人走万人踏后,总有几个地砖松动,一踩上去便迸溅出污水,好巧不巧精准落在脚踝,裤脚与袜子的交界处。
      “我鞋子打湿了!”走完路队与毛文博抢公交车的池岁星说道。
      “回家换。”毛文博说。毛健全最近买了个电热炉,还是国外的什么福宝品牌的,立在家里像个竖起来的大饼,插上电后便发红,不到十秒内就暖和起来。冬天两个小孩上学早,文丽萍起床后把两个小孩的袜子用木架挂着,放在电热炉前面,等五分钟十分钟小孩起床后,袜子便是暖的。热水也提前灌在瓶子里,瓶子是玻璃厂中秋的时候发的保温杯,上面还写着“耀福玻璃厂中秋送”的字样。保温杯性能很好,到学校后一整天都能喝上热水。
      毛文博跟小孩站在公交车上,上车太晚,已经没有座位。这种时候池岁星就喜欢站在公交车的窗户旁,看着街外的风景。可今天细雨绵绵,车窗已经被水滴浸渍,外界变得朦胧,看不真切,却又有别样美感。毛文博跟着小孩一同看去,对他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的湾东街道,此刻像是在天上往下看,一切变得细小模糊,从对面驶来的汽车开着黄色灯光,水滴把灯光晕染成彩色,折射在每一个水滴中。
      这样一片朦胧境界里,毛文博又看见那个朝医院走去的身影。那是张忠明。
      之前放学,张忠明都会待在母亲的小摊前,等公交车从那条街道驶过,张忠明在朝这辆公交车挥挥手,夏天的话,池岁星会把车窗打开,好让张忠明看见他们。可冬天不行,开窗太冷了。尽管如此张忠明还是挥手朝这辆公交车告别,尽管他看不见毛文博和池岁星。
      大概从上周开始,毛文博便没再看见放学后张忠明在红旗广场,而是越过红旗广场,去往离红旗广场较远的医院。其实张忠明也可以跟毛文博和池岁星一起坐公交车去医院,毛文博觉得他是为了省钱,无论阴或雨天,都会跑到医院去。
      张忠明身上没什么完整的衣服,多是修补过,裤子也是单薄,有些短了,脚跟漏出来,好处是不怕雨水溅湿。
      医院人并不多,对张忠明来说,病房比教室暖和。自从婆婆上周住院后,张忠明每天放学后从妈妈那拿盒饭,再跑到医院喂婆婆吃饭。医院很吵,有时是病人与医生理论,有时是小孩被扎针后哭泣。婆婆这个病房一共住了六个人,有老人有小孩。一到中午,病人与家属们齐聚,隔壁病床又在向婆婆感叹,有个孝顺的孙儿,对面的病人是个小朋友,每到中午扎针的时候便哭闹不停,还有个中年人,一到中午便有许多人拿着鲜花提着好酒来看他。
      张忠明中午送完饭后便在病房里休息一会儿,下午又接着去上课。晚上放学自己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写作业,母亲便早点歇摊去照顾婆婆,有时爷爷在工地早点放班后也会来。如果是周末,张忠明便一个人留在病房照顾婆婆,好让妈妈和爷爷有空多赚点钱。
      医院病房的病人时来时去,都对张忠明有个孝顺懂事的印象。他在病床的床头柜铺开作业,端一个小板凳,在那写作业。写作业时还不能太认真,要留意婆婆,有时尿袋满了,要拿一个空盆子□□,然后端去厕所倒掉;有时候热水袋冷了,要去换热水,有时候婆婆想找孙儿说会儿话。
      医院外头有一棵大树,恰巧对着这个病房,大树晴天不语阴天不恼,仿佛一年四季都守在这里。只有过冬时,才掉下几片树叶,可对于它旺盛的枝桠来说,那些枯黄落叶仿佛不值一提。张忠明每次写完作业后,便喜欢站在病房面前,看看这课足以顶天立地的大树。有时冬风吹过,大树也只是树叶摩挲,莎莎声响,对寒冷嗤之以鼻。
      张忠明在医院照顾婆婆的日子不长,婆婆终究没挺过来,在九五年十二月前便因病去世。湾东人民医院的那颗大树也不知不觉落了许多枯叶,铺在地面像是一层暖和的被子。大树仍旧看着这间病房,依旧枝繁叶茂,像是不会掉色的彩虹,永远炽热的阳光。
      天气愈发冷起来,池岁星放假便窝在屋子里,早晨起床写完作业,手冷脚冷,开一会儿电热炉然后躺床上,跟毛文博一起看些小人书。池岁星已经看腻了那些武侠小说,恰巧电视剧的三国演义热播,他又喜欢看起三国演义来。毛健全那边有三国演义的书,厚厚三大本,上中下三册,书上的字晦涩难懂,毛文博看一页要查好多次新华字典。毛健全知道后说他们可以去买小人书看。那种开在巷子里、夜摊边、学校旁的小书摊,一本小人书讲一个章节的故事,有配图有注释。不用买,用租的,一本才一角钱,一次性租十本二十本,一星期之内还回去不多收钱。
      毛文博周末带着池岁星在学校附近找,学校红旗广场附近没有,毛文博和池岁星天天放学都走这头,早已熟知。另一个路队他们都没去过。但上次去子如广场时坐公交车路过,看到过书店。于是找到书店,租了三十本才花了三块钱。三十本小人书并不多,叠起来虽厚,可拿着并不多,两人坐公交回家便开始看起来。小人书比那枯燥的文字有趣太多,小孩经常一看就是一下午,吃过晚饭又跑出门去玩。
      冬天到后,吃过晚饭的小孩便很少出门,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毛文博怕他冷,还把被子也抱出来,两人裹着被子躺在沙发,偶尔听见楼下有小孩叫自己,这才趴到窗户旁。
      “下来玩!”
      “不下来,太冷了。”
      这样的对话常能听见。
      周末下午。小孩把小人书看完,池岁星跟毛文博便把书装在书包,背着去还,顺便租后续章节。在红旗广场下车,池岁星便朝张忠明那边望。
      “在吗。”毛文博问道。
      “好像不在。”池岁星左看右看,决定先去书店。等他们回来时,才看见张忠明从广场一旁跑来,提着袋子,又从摊位上装了些炒粉炒面。
      两人好奇跟上去,红旗广场四周的门面丰富,衣店茶楼游戏厅,张忠明便提着已经做好的炒粉在店里吆喝。茶楼里下午打牌的牌客们太饿,买上一份;在游戏厅里刷记录或是正打着游戏机要一币通关的小孩太饿,买上一份。在摊前一份三块或是四块钱的炒粉炒面,经张忠明搬运,便能卖到五六块一份,些许有供不应求之势。
      毛文博和池岁星一直跟着,见张忠明进了游戏厅。这游戏厅开在红旗广场的小巷里,一旁是老旧的居民楼,一边是狭窄的巷口和公共厕所。厕所前还坐着一个老头,大概是管理人员,一旁的牌子上写着五角一次。
      池岁星反应过来,这个就是张忠明之前对他们说过的黑厅。一般的游戏厅不让小孩进去,至少不让小学生进,可这里全然不管。池岁星站在门外,看见里面光怪陆离的景象,五颜六色的游戏街机,客人们抽烟喝酒,往游戏机里投上一币后使劲拍打,烟雾缭绕,酒气弥散。他由衷感激毛文博那天不让自己去。
      “进去吗。”池岁星问道。
      毛文博担心张忠明,“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
      一进游戏厅里,便是浓重的烟味。家里毛健全和池建国都抽烟,可有小孩在都尽量避开。在这里,入耳的全是秽语,闻到的都是烟酒,看见的除了暗淡的灯光就是街机游戏里的劣质色彩,声音此起彼伏,令人目眩。街机游戏的声响不绝于耳,砸、按、碰、晃、骂,谁也不知道这台游戏机之前经历过什么。
      暗淡光线里,张忠明很注目,所有人都坐在游戏机前,或是围在某个快要通关的人身旁指手画脚,张忠明像个无处可归的幼鸟,不断询问:“你好,炒粉要吗、炒面要吗。”
      大多人摆摆手,有正饿了的,买上一份。
      张忠明也遇到过不讲理的,因为游戏输掉,恰巧他站在身旁,便一股脑把气撒在他身上,“就是你站在这儿害老子没通关!”这时候只好认作倒霉,道歉赔个游戏币,更有甚的说一个不够,干脆赔他一份炒粉炒面。
      游戏厅不大,里面的结构却复杂,第一排的街机游戏,在游戏厅里拐个弯,还有几台电脑。那会儿都是新奇玩意,电脑的显示器像个大箱子,整个游戏厅只有四台,一块钱一小时的网费甚至排着队上网。
      一个玻璃瓶砸碎的声音传来,大概又有人吵了起来,推推嚷嚷,张忠明也见状要跑出游戏厅。在游戏厅里消遣作乐的张琳却堵在出口的必经之路上,“多少钱一份。”
      张忠明见是他,“我送你。”
      “那怎么行。”张琳叼着那根永远没有点燃的烟。他以前不会抽,之前点一根呛了他半小时。可不会抽烟又会被“帮派”里的人笑话,于是强装自己会,惹得身上一身烟味,回家还容易露馅。
      张琳拉着张忠明,“我请你玩游戏。”
      张忠明摆摆手,“我还要回去摆摊。”
      张琳收好自己那根烟,“那你回去给我带点钱来,我没币子了。”
      “没钱。”
      “嗯?你他妈卖这么多炒粉还没钱,你婆婆不是死了吗,也不用给那老太婆买药了。”
      张琳一只手拉着张忠明,另一只手操控着街机游戏里的角色。
      “没卖多少,我身上就二十块。”张忠明把钱给放在游戏机桌面,趁着张琳放手后跑出去,然后打算再也不来,下周上学时身上不带钱,再遇到张琳就随他打了。
      毛文博不想张忠明撞见他,便先一步跑了出来,带着池岁星藏在公共厕所。张忠明跑得太快,小巷的路虽铺了砖块,年久失修总有陡峭。他不小心摔倒,手上还没卖出去的炒粉便摔在地面。张忠明也没管,要是妈妈问起来只好说摔倒后炒粉都撒了。等张忠明起身,出了巷子口后池岁星和毛文博才从公厕里出来。
      “五角一次。”坐在公厕门前的老头面无表情说,“你们两个人,一块钱。”
      “我们没上厕所。”
      那老头表情突然严肃,“那也要钱!”
      池岁星含着怨念的眼神给了钱,走出小巷。红旗广场上的榕树常青,没有落叶,四处都有清洁工,广场整洁。小摊尽头传来一句高亢的“城管来了!”,摆在广场上的流通摊贩们便全都收起,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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