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甲嫁红袖

　　七月二十三下了一场雨，雷声由远及近，雨滴狠狠砸在地上，从早晨开始下了足足两个时辰，直到午时渐小。

　　乌府设宴，几人见雨小了，就打开窗户赏雨。

　　事实并非如林嫣所料，乌婕并未回来，只是和往年一样寄了一封信罢了。

　　乌灵骁倒是早有预料的模样，她读过信，笑说：“阿妈说她今年要提前回来呢。”

　　“几月？”大姐姐问。

　　“十月。”

　　二姐姐看了一眼腻歪的两人，懒散道：“是该早回来。”

　　李钰君虽听不懂，也敏锐察觉其中调侃意味，有些不好意思，凑近乌灵骁问：“二姐姐说什么？”

　　“阿妈为了见你，要早回来。”乌灵骁柔声说。

　　李钰君一怔，也道：“那很好啊。”

　　几人正说着，侍从呈上一物，道是王宫送来的。

　　林昭瞬间眼睛发亮，催促道：“快拆开看看，一定那小鬼送来的。我就说嘛，她又不是输不起的人，怎么比完就不见了。”

　　“你要是想她，可以去找她。”芒戈道。

　　“你去了？”林昭问。

　　“嗯。”

　　“我才不去。”过了会儿，林昭怂怂问，“她什么态度？”

　　“你怕她？”

　　“谁怕了？！”林昭疾言厉色，“我是怕她偷偷哭，被我看见受不了。”

　　“你是怕我骂你狼心狗肺吧？”廊下传来一道声音，少女背着剑冒雨而来，毫不客气找个位置坐下，讽道，“我受不了也先砍了你。”

　　一月不见，符月气质比以前更加锋锐，像是一柄出鞘的剑。

　　“是王上送来的。”乌灵骁将包裹拆开，里面是一对护膝和一对护腕，不像是王上送给继任者的礼物，倒像是长辈送给孩子的礼物。

　　乌灵骁心中暖意涌起，不管发生了什么，王上永远是那年朝她伸出手的强大女人。

　　符月瞟了一眼，故意亮了亮手腕，赫然是同样的护腕，得意道：“我阿妈用给我做剩下的料子，给你也做了一对。”

　　“嗯，替我谢谢王上。”

　　符月嚷嚷着要酒喝，林昭照着她脑袋来了一下，“小孩喝什么酒？”

　　“林！昭！我今天不砍了你，我就不姓符！”

　　“那你跟我姓林好了。”

　　林昭说完就跑，符月抽了剑去追，二人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忽远忽近。

　　“乌灵骁！救命！芒戈！救我！！”

　　芒戈耸肩，给自己倒满酒，淡声说：“打不过还招惹，管不管？”

　　她看向乌灵骁，心里却已有了答案，于是她饮尽杯中酒，到门口大喊：“林昭！我会帮你收尸的！”

　　远处又是一阵哀嚎。

　　众人忍不住笑，好像什么都发生过。

　　傍晚时分，雨停了。

　　李钰君盛装打扮，问乌灵骁愿不愿意请她喝酒，她有一个礼物要送给她。

　　这顿酒是乌灵骁欠她的，她们骑马出城，在雨后的清新空气中，迈步登上兰尔城外一座青山。

　　山下人声鼎沸，山上薄暮清幽。

　　就着凉风与晚霞，二人醉倒在夏夜里。

　　对着幽幽星河，李钰君说起在巴森的往事。

　　说她将安王提供的信息给了巴森人，于是大王妃亲自率兵攻击燊国营帐，大获全胜。

　　燊国对巴森和郢形成联盟深信不疑，正值焦头烂额之际。

　　二王子送出书信，称他不满父亲退缩行为，只要戚楚帮他夺得王位，他们就能一起打上郢都。

　　他的诚意，是李钰君的命。

　　戚楚为了试探二王子，提出和老首领和谈，只要在他们见面期间，李钰君死了，那他就会助二王子夺得王位。

　　他没想到，这是彻头彻尾的鸿门宴。

　　巴森部队已在大王妃的率领下后撤，只余一座空城。

　　老首领不费吹灰之力杀了戚楚，而后火烧营帐造成意外的假象，李钰君就是在此时，杀了巴森首领，在死士的掩护下出逃。

　　乌灵骁听完整个故事，了解她是怎么一步步引导巴森人施行她的计划，怎么找准时机杀了老首领，她赞叹道：“天生的将星。”

　　李钰君微扬起头，不无骄傲道：“当初我问父皇，如果我上战场是否可免和亲，他不同意，是他错了。”

　　“当然，如果钰君生在女希，此时一定已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莫说是巴森和燊国这群乌合之众，就是与天下人为敌，也难分胜负。”

　　“那我现在开始在女希，十七年后，我也会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对吗？”

　　乌灵骁看清她眼中微弱的不安，坚定道：“一定会的。”

　　乌灵骁明白这种不安，她是在李钰君来女希之后，才真正意识到去年在公主府李钰君所担心的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由一国公主变为普通人，由饱读诗书变为不识一字，再者因她的身份，国人对她好奇过多。

　　这些看似微小的不便几乎将她困在府门内，只有她陪同，她才愿意出府。

　　有一天，她听到有人叫李钰君“王储妃”。

　　但她是李钰君，是她误入沟壑偶见的明珠，无论身处何地，明珠永远是明珠。

　　恰此时，乌灵骁看清她眼底的野心，忍不住伸手抚上她的眼睛。

　　好美的一双绿眼睛。

　　这是她今年收到最好的礼物，远比李钰君真正送她的蓝色宝石抹额好。

　　在女希的这几年，是李钰君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幸福的时间。

　　前两个月，乌灵骁请了两个老师，分别教她女希语言和剑法拳术，乌灵骁也耗尽所有空闲时间陪她。雪乱剑取回来了，墨影回到了乌灵骁手里。

　　九月初八，李钰君在自己购置的小房子中过了生辰。房子远不及乌府大，几个人一进来就没位置了，只好挪到同样逼仄寸草不生的院子中，但这是李钰君最开心的一个生辰。

　　晚上送走宾客，乌灵骁和李钰君就宿在李宅。夜半风卷着瓦片落在院中，吓醒几户邻居，乌灵骁无奈道：“我送你宅子做生辰礼物，你怎么不要？”

　　“又不一样。”李钰君在被子里攀上她的肩，懒懒道：“明天叫个人来修就行了。”

　　“不修也行，躺在家里就能看星星的房子可不多见。”

　　“别吵。”李钰君用手堵她的嘴，几息又睡着了。

　　乌灵骁吻了吻她的手，也睡了过去。见识过郢都金碧辉煌的公主府，不理解她是怎么忍受这小院子的。

　　事实证明，不是因为公主府金碧辉煌李钰君才喜欢，而是因为有李钰君修缮，公主府才金碧辉煌。

　　李宅在李钰君燕子筑巢一样精密宏大的工程中，渐渐变得温馨舒适，院里栽了四季常青的翠竹，摆了几盆应季的花，来人一见就知此居的主人是多么生机勃勃地热爱着它。

　　在这个修缮过程中，李钰君坚决不要乌灵骁的银钱援助，请不起工人，很多事只能自己动手。不出半年，李钰君已修炼成半个瓦匠、半个花匠和半个木匠。

　　另外半个是乌灵骁。

　　谁也想不到在朝堂上风度翩翩的王储殿下，下了值手握的不是利剑，也不是诗书，而是刨子、泥土和瓦刀。

　　同样的，也很难想象到郢国皇后千娇万宠的幼女——康平公主，在这样一个小院里也甘之若饴。

　　十月末，乌婕回来了，带给李钰君一把将近三十斤重的大刀。她生得格外高大，拎着大刀像拎着树枝，李钰君一接过却被力道带的朝后仰，得亏乌灵骁在她身后撑着她。

　　乌婕道：“所谓兵器，一寸长，一寸强。你要想打败她，不如改练刀。”

　　乌灵骁接过刀，黑线道：“要练也该找个轻的，初学用这么重会受伤的。”

　　乌婕定睛看了她好几眼，“你还是骁儿吗？什么时候你也会考虑安全了？不会是怕她打败你吧？”

　　乌灵骁：……“我不是傻子。”

　　李钰君看了一眼乌灵骁，握住刀柄，坚定道：“我会好好学的！”

　　乌婕哈哈大笑，“好志气！阿妈一定给你找个好师傅！”

　　好师傅十一月打头住进乌宅，却沉迷兰尔城风光不能自拔，和乌婕玩得不亦乐乎，于是这项任务又到了乌灵骁头上。

　　李钰君问：“你会用长刀？”

　　“嗯，各种武器都会一些。”

　　“怎么从来不见你用？”

　　乌灵骁倚着刀，笑说：“太重，累。”

　　想起轻飘飘的墨影剑，李钰君点点头，好像确实是这样。

　　乌灵骁说：“剑、长刀、弓或是暗器，可以一起学，不至于太无趣。几相配合，学的更快也说不定。”

　　林昭在一旁幽幽说：“你当谁都是你？”

　　林昭极力劝阻，李钰君却不信邪，发狠学了半个月就累倒了，浑身疼地像要散架。奚清来诊断过，说是筋脉肌肉拉扯造成的，开了膏药，并每隔一日按摩才行。

　　“现在信了没？”林昭抱着轻飘飘一柄剑站在她床边。

　　李钰君默默点头，说：“我懂你了。”

　　二人齐齐叹了一口气，乌灵骁拿着膏药进来，茫然问：“怎么了？”

　　二人双双撇开头不理她。

　　恨上天才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第二年春，李钰君在兰尔城衙门里谋得一个捕快的职位，穿上暗红色制服那一刻，她笑得灿烂。

　　恍惚间她发觉自己彻底不认识镜中人了，满头华丽珠翠变成一根细绳，锦衣罗裳变成耐用布衣，笑不露齿的礼节也消失了。

　　她想，是不是在那一场大火中，郢都李氏真的死了。

　　一来她身份特殊，二来她和乌灵骁的关系不俗，衙门同僚一开始对她不甚亲近，但一两月后，她们就对这个外族女子刮目相看。

　　她的聪慧机敏和勇敢坚毅打动了所有人。

　　她是李钰君，不是王储妃。

　　乌灵骁很高兴看到这种改变，唯一不高兴的是，李钰君彻底搬到李宅了，只有休沐日才回乌府。

　　乌灵骁问她，她说：“我现在的身份是捕快，如果一个捕快锦衣玉食，宅邸华丽，百姓还怎么相信我？”

　　为了她的仕途，乌灵骁妥协了，跟着她搬到了李宅。

　　唯一愁的是她们都不会做饭。午饭二人可以在王宫或衙门吃，早饭李钰君习惯了在街边买个包子路上吃，顺带询问附近是否安宁，乌灵骁在李宅啃饼。

　　晚饭没办法，一般都是出去吃，日子倒也有滋有味。

　　如此过了一个月，又逢一个休沐日，二人回到乌府，二姐姐大惊：“你俩逃难去了？”

　　林昭特意赶来嘲笑，“乌灵骁！李钰君！哈哈哈哈，你们图啥啊？”

　　此事惊动了林嫣，身为长辈的她发布最高指令：要么搬回乌府，要么重买李宅请佣人做饭，要么就从乌府做好送过去。

　　李钰君选了第三个。

　　翌日林昭见到乌灵骁，问：“过家家的游戏还没玩够？”

　　乌灵骁瞥她一眼，“她快升捕头了，关键时刻，不能出岔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昭笑出了眼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的王储殿下，你……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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